二战后,国内外兴起了关于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以及二者关系的热烈讨论,其著述如汗牛充栋。其中存在两种共同的倾向:其一,将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截然对立,笔者姑称之为“对立论”。在西方,其主要代表是结构主义,如法国结构主义者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真正贡献是克服了人道主义,“和全部人本主义或哲学人道主义的决裂,并不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这一决裂是马克思的科学发现之一。”在我国理论界,有人认为,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的世界观,是麻痹劳动人民阶级意识的精神鸦片。还有人将人道主义区分为世界观、历史观和伦理观,认为“作为世界观和历史观的人道主义同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是根本对立的,作为世界观和历史观,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根本不能互相混合、互相纳入。”其二,将马克思主义完全纳入人道主义的体系,笔者姑称之为“归结论”。自从1932年发现马克思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后,西方学者即纷纷抑马克思晚期思想而扬其早期思想。他们认为发现了真正的马克思,认为《手稿》中的人道主义思想是马克思主义的启示录、关节点和救世主义。他们认为人道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甚至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人道主义的产物或本身就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本体论。我认为,上述两种观点都是值得反诘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之间既不是对立关系,也不是归结关系,而是一种交集关系,笔者称之为“交集论”。所谓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交集关系是指,马克思主义的人学理论属于人道主义思想体系,而人道主义的特定形态——科学人道主义则是马克思主义的有机组成部分。因而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即是马克思主义和人道主义的交集部分。欲意阐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交集关系,首先需要分析“对立论”和“归结论”。 一、对“对立论”与“归结论”的反诘 对立论与归结论在形式上殊异,而在方法论上却有同工之处,既都割裂了一般与个别、共性与个性的关系。对立论将人道主义的个别形态绝对化,否认存在人道主义的一般原则,把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界定为人道主义的唯一内容。而归结论则把人道主义的一般原则绝对化,只承认抽象人道主义,否认存在不同形态的人道主义及其它们之间的差别和对立。 对立论的误区至少有三: 其一,对立论认为,自从社会分裂为对立的阶级以后,世界上就没有也不可能有超乎一切时代和阶级的全人类的共同思潮。诚然,人类社会自分裂为阶级以来,被一切阶级共同接受的无差别的思潮不曾存在过。但是,人类共同生活在一个世界中,必然会对一些共同的问题产生关注,特别是对人类自身的问题予以关注。不同时代、不同阶级的思想家往往会围绕着同一主题进行研究,而其思想也往往会产生某些“似曾相识”之处,并存在着互相交错、互相渗透和互相吸收的现象。由于历史和阶级的局限性,不同理论的深度、广度和科学度大相径庭。但是,因为具有共同的研究对象和领域,因此可以将其纳入共同的思想体系。如果因为人类划分为阶级,就否认人类可以有共同的思想体系,无异于否定了文明演进的历史性和文化发展的承续性。 其二,对立论将人道主义分为历史观和伦理观,并认为前者与唯物史观相对立,而后者则是可以被接受的。这种划分是不合逻辑的。世界观是对世界的根本观点,历史观是对历史的根本观点,伦理观是对道德伦理的根本观点,三者之间的区别只在于涵盖面和抽象度不同。历史观是世界观的组成部分,伦理观是历史观的组成部分,它们之间并不是对立的关系。如果认为作为世界观和历史观的人道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是对立的,同理,作为伦理观的人道主义也应与马克思主义相对立才是。可为什么伦理观独受青睐,被从对立意识形态中“择”了出来呢?对立论认为,把人道主义作为历史观就是以人性,而不是以“物”作为历史发展的动力。实际上,历史发展并不能疏离人,人既不外在于历史,也不被动地承载历史,人是历史的主体。唯物史观的“物”并不是脱离人的活动的天然物,而是人的活动的产“物”,是在人的活动中形成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物质力量。唯物史观认为历史具有在物质力量推动下的内在的客观规律,但是历史规律与自然规律有所不同,自然规律既独立于人的意识,也独立于人的活动;而历史规律虽然独立于人的意识,却不能独立于人的活动。历史规律即是人的活动规律,即是在人的活动中形成的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的客观关系和联系。因此,唯物史观与人道主义并非冰炭不同器,而且正是唯物史观使人道主义摆脱了抽象形态,形成了现实的科学的形态。而这种建立在唯物史观基础上的科学的现实的人道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 归结论的误区也至少有三: 其一,抹煞了青年马克思与黑格尔、费尔巴哈的思想区别。马克思是从黑格尔出发,经由费尔巴哈而最终创立了马克思主义的,这其间充满了新旧观点的矛盾和冲突。正缘于此,归结论将马克思主义归结为抽象人道主义。实际上,即使在马克思主义诞生之前,马克思的思想也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有着质的区别。当他还是一个黑格尔主义者时,没有超越抽象的人道主义,认为人的本质是“理性和自由”。但是,与黑格尔不同,马克思不是在纯思辨的领域中遨游,而是积极投身于现实政治斗争。在实践中,他深切感受到各阶级在物质利益上的冲突以及由此而来的政治上的对立,发现黑格尔的国家观和抽象人学观与现实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并由此对黑格尔主义发生动摇,踏上了告别旧人道主义的征程,思想发生了一定质的飞跃。这主要表现为:(1 )他意识到有产与无产的矛盾,而私有制与国家政策之间存在着直接联系。(2 )产生了物质关系决定思想关系,存在决定意识的思想萌芽。(3 )他由法律和哲学研究开始转向经济学研究,并由此而走向社会主义。在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关系上也是如此。在对人的理解上,他曾沿用了费尔巴哈“类本质”的术语,接受了费尔巴哈关于人是现实的肉体的个人的观点。而且他把共产主义与人本主义等同起来,认为“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本主义”。然而即使在这时,马克思的思想也远远超过了费尔巴哈,比如:(1)在对人的本质的理解上, 马克思虽然沿用了人本主义的术语,但旧术语已包含了新内容。费尔巴哈把人理解为纯粹的自然存在物,认为人的本质就是把个人连接起来的共同性。而马克思则认为,人不是栖息在世界以外的东西,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个人是社会的存在物”。马克思把劳动归结为人的本质特征,并已经开始从生产关系的角度考察人的本质。(2)在异化根源上, 费尔巴哈认为异化的根源在于宗教,在于人的本质异化为上帝这个异己的力量。而马克思则提出“劳动异化”概念,揭橥了在私有制下,工人同劳动产品相异化,同劳动本身相异化,使人的类本质同人相异化,使人与人相异化。显然,劳动异化理论已超越宗教异化理论,它标志着马克思探索人类解放现实道路的开始。(3)在关于人的解放道路问题上, 费尔巴哈把推广博爱精神,批判宗教作为实现人道主义的途径。马克思则认为,如果不进一步批判产生虚幻宗教世界的世俗世界,人类仍不能摆脱桎梏。而重要的在于打碎奴隶身年的锁链。马克思指出,私有制是剥削的根源,因此,人的解放的根本途径在于进行政治批判,即批判私有制。此时马克思已具有鲜明的阶级意识,意识到人类解放必须诉诸于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现实斗争。由此可见,以早期马克思受到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影响为依据而断言马克思主义就是人道主义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