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构建当代民族精神的着眼点应该是促进中国的现代化、民主与法制。中华民族精神和传统文化中所缺少的是理性精神、实用精神以及认识论和经验论传统。百年来我们的前辈在吸收西方智慧时往往表现出偏爱德法传统中与个人的生命情趣、审美体验及整体意识有关的内容而漠视英美传统中与科学及制度安排有关的东西的偏颇。构建当代民族精神的题中之义是补课;当前流行的反现代化、贬谪科学与理性的倾向是十分有害的。 观照基督教、犹太教、佛教和伊斯兰教对其他民族和国度在历史和文化上强大持久的影响,可以说中华民族精神中宗教的作用不甚重要,因此,当我们议论重建民族精神时,哲学的内容和气质将成为主要话题。 我认为,重建民族精神决不意味着我们曾经有过优美无比、举世无双的精神,我们只要对之挖掘和再现,使之发扬光大,就足以应付当前面临的精神危机,应付中华民族在全球中所处地位的挑战。现在我们谈重建民族精神,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考察我们民族精神中不足的方面、孱弱的因素,在当前这个开放、多元化和全球化的时代,引进和培育某些精神因素,以利于我们民族以健全、有力的精神面貌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 一 重建民族精神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源于一个民族面临的生存危机。如果我们从个体精神文明的高度和类型看问题,从伦理和审美的维度思考问题,那么应该说,我们从现存的精神资源中基本上可以找到足以安身立命的根据。我们的文化最终可以划归为酒神精神、宙斯精神或别的什么精神,我们理当实行内在超越还是外在超越,我们的审美意识应以时间感还是空间感为基调,这些实在是无关紧要。各民族在这些方面的精神气质并无优劣高下之分,精神的异质性和丰富性是世界有意义的根本因素。如果我们不给自己提出现代化的任务,如果我们面临的不是各民族、多国家激烈竞争的现实,我们满可以象梁漱溟主张的那样,沿着中华文明的老路走下去。 经过几十年的曲折发展,中华民族终于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我们应该尽快实现现代化,建立一个民主和法制社会。如果说,我们民族能够凭借自己的精神和文化惯性达到这个目的,那显然是自欺欺人。如果说,我们可以从西方的哲学、文化中得到启发和借鉴,那也未免过于笼统。只要对西方哲学有一定了解,就可以看到,我们最需要的,同时也是自己民族精神和传统文化中最为缺乏的,是理性精神、实用精神,是一种认识论和经验论传统。这里讲的理性精神,主要指科学态度和怀疑精神,而不是指对于理性认识可能论的迷信。 中国传统哲学对于天地万物、社会人伦均有论述,能为人们提供完整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但我们往往只见论断而未见论证,我们得到的是独断的教导,而没有关于它们从经验或理性方面来源的说明。中国哲学家中从未诞生过笛卡尔或休谟式的人,能对人类认识的理性根源或经验来源进行严厉的怀疑和质疑,没有出现过康德式的人物,对人自身的认识能力和认识的限度进行考察。没有怀疑就没有确定性和严格性,这使得中国人的思维容易带上随意性,使人喜欢宏观把握而缺乏精细分析,使人欣赏气势而倦于逻辑证明,使人习惯于依附和引证权威而不能勇于创新。 中国哲学的启发和灵感来源于文学艺术,而与科学绝缘。中国人在生活中是极为现实的,但政治和社会思维习惯及其理想却是浪漫和乌托邦式的。中国人相信人皆可为尧舜,期盼圣主明君,而忽视制度安排,更不喜欢制度安排中的权力制衡。我们愈是以人性善为思想指导,愈是得到丑恶的政治现实。我们想靠短期突击和人际关系的剧变进入大同世界,在取得虚幻的辉煌成绩之后却一溃千里。我们容易认为民主不是最美妙的行事方式(它确实不是,比如在作决定时效率不高),但我们不太容易看到它是避免错误,尤其是灾难性错误最有效的方式。事实上,现代化是一项缺乏诗意的事业,基于想像和激情的雄才大略、孤注一掷、高歌猛进必须让位于商人般的计算、耐心与妥协。 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突出的、不变的因素是整体主义。一方面,它窒息了个人首创精神,忽视个人某些最基本的、不可让渡的权利,使人产生法律是惩罚人而不是保护人的错觉。另一方面,它使人对社会变革抱一种彻底革命、大破大立、要么全有、要么全无的激进态度,而忽视零敲碎打的改进,点点滴滴的进步,以及局部的,临时性的安排。中国知识分子中许多人长期抱有要么天翻地复,要么一事无成的心态,总是在亢奋和颓唐两个极端变化,而难于艰忍不拔的从眼前的变革作起。 二 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的学术思想、精神文化产品挟其经济、政治、科技方面的威势,大举进入中国。如果说,西方的哲学思想在中国并未站稳脚跟,那么,与中国传统精神异质的那些流派、观点对中国人更显得隔膜和陌生。使中国思想敏锐的知识分子感兴趣的,是尼采的意志主义,柏格森的生命冲动论之类的振奋人心的主张,而不是洛克、休谟的经验主义认识论,它们显得太枯躁、太平实。同样是博大精深的德国哲学,中国哲学界明显偏爱黑格尔而冷淡康德,也许,原因在于黑格尔的学说来源于历史,投合中国人“治国平天下”或“为帝王师”的心态,而康德学说来源于科学知识,适合于思想的探索者而非历史的介入者。七十年代以后,我国的西学热分别是萨特热、尼采热、佛洛伊德热、海德格尔热,现在大概是解释学热及解构主义热,我们很难设想中国会有罗素热、维也纳小组热、波普的批判理性主义热,虽然这方面的研究和译著实绩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