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某种学说创立者“形象”的变换,在思想史上并不罕见。 但是,像马克思这样引起持久的、广泛的、世界性的争论,聚讼纷纭,却是罕见的,而且马克思离我们的时代越远,对他认识的分歧也就越大。当然,我注意到,在众说纷纭的见解中又存在着两点共识:(1 )马克思曾经是一个唯心主义者,直到《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在总体仍是一个唯心主义者,认为精神无所不包,无处不在,而自由是全部精神存在的类的本质。换言之,马克思曾是一个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者。(2 )马克思后来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不管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称为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还是叫做实践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首先是唯物主义哲学,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由此引发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马克思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因和理论途径是什么? 2.一种传统的,也是较流行的观点认为,费尔巴哈唯物主义, 尤其是《基督教的本质》一书的出版,是促使马克思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因。这种见解的主要依据是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提出的观点,即1841年《基督教的本质》的出版“直接了当地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并使马克思“成为费尔巴哈派了”〔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18页)。 我不同意这种见解。在马克思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的过程中,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确起过重要作用,但它不是马克思转变的根本原因。首先,《基督教的本质》的出版并没有直接把马克思导向唯物主义。1841年《基督教的本质》问世时,马克思的确看过,但马克思当时感兴趣的不是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而是费尔巴哈对基督教的批判和对无神论的论证。同时,马克思当时并没有把费尔巴哈与鲍威尔加以区别,而是把他们同样看作青年黑格尔派,看作是自我意识哲学的卓越代表。恩格斯的上述论断并不确切。如果1841年《基督教的本质》的出版把马克思导向唯物主义,即“成为费尔巴哈派”,那么,马克思为什么在1842年还用理性衡量现实,在总体上还是一个黑格尔式的唯物主义者?为什么在1843年还使用“下流的唯物主义”这一概念?其次,马克思是从历史观开始转向唯物主义的,换言之,马克思在成为历史唯物主义者之前,还不是唯物主义者,而费尔巴哈恰恰在历史观上是唯心主义者。“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决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0页) 我无意贬低、否定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在马克思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但应明确,这种作用是“推动器”的作用,而不是“启动器”的作用。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加速了马克思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的进程,但不是这种转变的根本原因,更不是唯一原因。这是其一。其二,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对马克思产生影响的时间不是1841年,即《基督教的本质》的问世,而是1843年,即《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和《未来哲学原理》的问世。这两部著作中的“颠倒法”对马克思的转变产生了重要影响,起了“催化剂”的作用。 在我看来,《莱茵报》时期的政治实践是马克思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因。对于马克思来说,《莱茵报》时期是令人困惑的时期。具体地说,物质利益和理性的关系,物质利益和国家的关系,以及德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困扰着马克思:力图通过自由报刊诉诸理性的努力失败了;力图通过“哲学世界化”,即通过哲学改变世界的努力也失败了;理性和现实的矛盾出现了……真正的理性何在?变革现实的真正根据是什么?马克思开始重新审查自己原有的理论信仰——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重新理解理性和现实的矛盾。结果,导致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反叛,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 3.实践提出的问题只是为马克思的转变提供了前提, 并规定了马克思的认识可能达到的广度和深度,但它并不能自动地使马克思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改变自己的理论信仰并非易事。马克思的转变是一个艰难的理论探索过程。具体地说,历史研究和哲学批判的结合,政治批判和哲学研究的结合,换言之,历史研究、政治批判和哲学批判的“三位一体”构成了马克思从唯心主义转向唯物主义的理论途径或内在机制。 4.为了解决《莱茵报》时期的思想矛盾, 马克思首先批判审查黑格尔法哲学。“巨大的历史感”是黑格尔哲学的基本特征之一,为了真正理解黑格尔法哲学,必须具备相当的历史知识。同时,《莱茵报》时期的政治实践使马克思意识到,要真正理解国家制度的变革,也必须具备足够的历史知识。所以,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法哲学的同时,进行了历史研究。这一研究的结晶就是1843年的《克罗茨纳赫笔记》。 研读《克罗茨纳赫笔记》可以看出:(1)在研究范围上, 马克思以法国为主,涉及英国、德国、波兰、瑞典等国从公元前600年到19 世纪2500年的历史。这本身就是一个宏伟的历史场面。(2 )在关注问题上,马克思关注三类问题,即所有制、阶级的形成以及国家和法的问题。其中,马克思尤为关注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进程、后果和局限性,并注意到瓦克斯穆特生《革命时代的法国史》提出的观点,即“唯一的真正的平等是财产平等”。梅林正确指出:“马克思是通过对法国革命的研究理解了当代的斗争和要求,而恩格斯则是通过对英国工业的研究做到这一点的。”(梅林:《马克思传》,第123页)(3)在研究特点上,马克思不是单纯地积累经验材料,而是将各国的历史加以比较,从而力图在某些国家发展的特殊性背后发现历史运动的一般趋势。历史研究使马克思初步形成了现实决定观念、事物决定逻辑的观点,并意识到“国家观念始终是国家存在的那些旧形式的宾词”(引自《马列著作编译资料》第12辑,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