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哲学界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取向,是“回到马克思”,通过对马克思原著的重新研读和阐释,修正过去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片面和错误理解,正确地把握其思想内蕴和精神实质,并将马克思思想理论中合乎时代需要的方面提到首位,给予开掘和弘扬。无疑,实践唯物主义的提出和阐发,是“回到马克思”所取得的一个最大理论成果。从近年来发表的有关论文及其论争来看,理论界对实践唯物主义虽然已达成许多共识,但分歧也并不算少,有些论点还直接构成对实践唯物主义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合法性的消解。鉴此,我们有必要在廓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的某些误区的同时,重申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实践唯物主义。 1 有同志认为,马克思之所以把自己称为“实践的唯物主义者” ,意在强调其哲学在功能上是实践地改造世界的学说,而并不表明他的哲学是以实践为起点和基石的“实践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就其理论实质而言只能是辩证的历史的唯物主义,“物质”范畴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性范畴,这一点是动摇不得的。 这是一种具有很大的代表性的观点,然而,我不能不说,这种观点反映一些同志尚未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实现的哲学革命变革,尤其是对传统唯物主义哲学的革命变革,从而陷入了对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的误区。 存在着这样一种思维定势:凡是唯物主义在原则上都是正确的,凡是唯心主义在原则上都是错误的,因此,唯物主义一定比唯心主义高明;马克思主义哲学属于唯物主义“阵营”,所以,它与传统唯物主义在原则上是一致的。 且不说“聪明”的唯心主义比“简单的”“粗陋的”唯物主义更具深刻性、更富有智慧,传统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从整体上而言,其高下优劣也是难分轩轾的。抽象而非具体地说两者谁比谁正确是不科学的、没有意义的。这是因为传统唯物主义所“唯”之“物”是外在于人的实践的自然物质,是完全抽象的东西,而传统唯心主义所“唯”之“心”也是外在于人的实践的主观精神,同样是完全抽象的东西。用马克思的话说,它们一个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脱离人的自然”,另一个则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脱离自然的精神”。互相对立的“物”与“心”各自都不过是构成现实的人及其现实世界的一方面因素,而对于现实的人及其现实世界而言,这两方面的因素都颇为重要,都不可或缺;并且,只有经过实践,它们才能扬弃其抽象性和片面性,一体性地生成为现实的人及其现实世界。因此,传统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作为互相对峙的两个极端,各自都是抽象的、片面的。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条即是对传统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根本缺陷的总体评价,他指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马克思恩格斯:《费尔巴哈》,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7页)这个评价,表明了马克思对传统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基本态度不是扬此抑彼,而是各有褒贬。显而易见,这个评价不是从抽象本体论(或本原论)的角度做出的,而是反映了马克思从人的现实存在出发看待问题的全新思想维度。 应当说,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还是“高看一眼”的,因为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并未象他之前的唯物主义那样把“人”归结为“物”,而是强调“人优于物”,强调了人的“感性存在”,这就敞开了哲学通向人的现实存在的门户。然而,费尔巴哈的哲学也未能真正进入人的现实存在领域,因为他虽然重视了人的“感性存在”,却没有进一步把“人”理解为“感性活动”,所以他既不懂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已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也不懂从人们现有的社会联系、从那些使人们成为现在这种样子的周围生活条件来观察人。我们过去往往说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哲学的缺陷在于其形而上学性,亦即没有辩证法。其实,费尔巴哈并不缺少关于事物运动变化发展的一般辩证法思想,他曾指出:“自然界无始也无终。在自然界中,一切都是相互作用的,一切同时是效果又是原因,在自然界中,一切都是具有一切方面的和相关的”;并认为“自然界是经过了一系列的发展和变化过程的”等等(转引自《列宁全集》第38卷,第60页;又见《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三联书店1959年版,第449页)可见, 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形而上学性主要在于他离开人的实践活动看待世界,只知道一个抽象的自然世界,不知道属人的现实世界;不了解人的周围自然界的属人性、社会历史性,没有把自然看作是一个社会历史范畴。因此,费尔巴哈所缺少的辩证法必定是关于人及其世界生成和发展的辩证法,亦即实践本身作为人的对象性活动的辩证性,用马克思的话说,费尔巴哈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 从以上论述中我们还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唯物主义要具有辩证性从而成为辩证唯物主义亦即真正彻底的唯物主义,它就必须借助实践进入社会历史亦即成为历史唯物主义,“非历史”的唯物主义也不可能成为“辩证唯物主义”,不存在一个外在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的自然唯物主义”。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写道: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说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因此,自然科学将失去它的抽象物质的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并且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8页)。后来,在《资本论》中, 马克思又说:“那种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的缺点,每当它的代表人物越出自己的专业范围时,就在他们的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中立刻暴露出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410 页注)马克思的这两段话特别值得我们在今天重温。为什么说“抽象物质”具有“唯心主义的方向”性呢?为什么“抽象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最后总要暴露出“抽象的和唯心主义的观念”呢?其根本道理就在于,上述“唯物主义”尽管以其“自然物质”本身与唯心主义的“观念精神”相对立,但由于缺少实践的从而也是社会历史的视界,其“自然物质”或者是感性的抽象物,或者是理性的抽象物,到头来都要以人的似乎先天固有的意识形式作为根据,因而这种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实际上便是两极相通的。这也说明,未被实践所中介所确证的“物质”概念,并不能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因为这种“物质”概念是抽象的,换言之,是以“精神”这一同样抽象的东西作为其存在前提的;而为实践所中介所确证的“物质”范畴,则已经具有属人的现实性,已经成为社会历史性的范畴了。所以,正如在费尔巴哈哲学中真正作为其基础的是“人的感性存在”而非一般性的“物质”概念一样,在马克思哲学中真正作为其基础的是“实践”的观点而非“物质”的观点。因此,肯定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实践的唯物主义,并不存在一个动摇“物质”的“基础”地位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是一个假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实践观处于基石的地位,其物质观是从属于实践观的。而辩证的历史的唯物主义,其实不过是实践唯物主义的另一个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