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的文化系统中,“君子”是核心概念之一。而“君子”又总是与“小人”对称的:“君子”作为一个政治上的权力概念,与无权之“小人”对称;作为一个道德上人格的概念,与无德之“小人”对称。所以“君子人格”,根本上就是与“小人”对称的“大人人格”,“君子”的根本含义就是“大”。几千年中国文化里,“君子”之歧义多如牛毛,但却总离不开一个“大”字。中国文化中“大人”与“小人”之区分,也许并不固定于某人或某层;但这样的区分本身却是固定的。换言之,中国文化中“大人”之理想是不可动摇的。 中国传统文化始终没有放弃“大人”之理想。荀子讲“明于从不从之义……则可谓大孝矣”(《荀子·子道》),是在“孝”之前加一个“大”字;《大学》讲究“国治而后天下平”,是在“学”之前加一个“大”字;《礼记·礼运》讲“人人为他,天下为公”的“大同”,是在“同”之前加一个“大”字;张载讲“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正蒙·大心》),是在“心”之前加一个“大”字;管仲讲“大德至仁,则操国者众”(《管子·立政》),《礼记·中庸》讲“大德者必受命”,是在“德”之前加一个“大”字;老子讲“大道废,有仁义”(《老子》第十八章),庄子讲“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庄子·齐物论》),是在“道”之前加一个“大”字;唐代医圣孙思邈讲“大医治病”,讲“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千金要方·大医精诚》),是在“医”之前加一个“大”字;朱熹讲“大本者,天命之性,……道之体也”(《四书章句集注·中庸章句》),是在“本”之前加一个“大”字;清初颜元讲“常以大人自命”(《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下),是在“人”之前加一个“大”字;等等。中国传统文化中不是所有东西之前,都可以加“大”字的;但确有很多东西,可以和“大”字相联。“大”字不可随便添加,“大”字之于中国传统文化,有其特别深意。 关于“大人”与他人的关系,哲学家墨子有清晰的论述。他以“兼士”(“兼士”相对于“别士”而言)为“大”,以为“兼士”之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对亲友之衣食住行生死等关怀备至;能做到“言必行,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墨子·兼爱下》)。又以为“兼士”除了“视人如己”,还重功利,不过功利并非个人私利,而是指“上欲中圣王之道,下欲中国家百姓之利”(《墨子·尚同下》),合于三代圣王者为之,合于三代暴王者舍之,有利于天、鬼、百姓者为之,有害于天、鬼、百姓者舍之。墨子又以“兼君”为“大”(“兼君”相对“别君”而言),认为“兼君”能“先万民之身后为其身”,作到“退睹其万民,饥而食之,寒而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墨子·兼爱下》);能做到视人如己,“为吾万民之身若为吾身”;能做到“兼相爱,交相利”,“必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 关于“大人”与政治之关系,哲学家孟子有十分清晰的论述。他称“大人”为“大丈夫”,认为“大丈夫”是“道德人”与“政治人”的综合。“大丈夫”之本职工作就是“治人”,“大丈夫”不做官便无以“治人”,一如农民不种田、工人不做工便无以生存一样。但与此同时,“大丈夫”又决不贪恋官位,因为他做官不是为了谋生,更不是为了发财。“大丈夫”之“大”,正在于他是不谈“利”字的,谈“利”谈“财”的丈夫不是“大丈夫”,谈“利”谈“财”的官不是“大官”。孟子又有“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同上)之言,告诉你若为“脱贫”而做官,计较“利”与“财”,同时却又高谈理想,那是一种罪过;在君主身边、朝廷之上做“大官”,同时却又不谈政治理想,或虽谈却无力实现之,那是一种耻辱。“大丈夫”之“大”正在于他既要“位高”,又要“言高”或“道行”。 关于“大人”与天地之关系,哲学家冯友兰亦有清晰的表述。他称此为“天地境界”,认为具此境界之“大人”不仅能明了社会之全,更能明了宇宙之全;他是社会之全之一部分,同时又是宇宙之全之一部分;他贡献于社会,同时又贡献于宇宙;他于社会中堂堂地做一个人,同时又于宇宙间堂堂地做一个人。他之行为不仅与社会有干系,且与宇宙有干系。他身不过七尺,却可以“与天地参”;寿不过百年,却可以“与天地比寿,与日月齐光”(《三松堂全集》第四卷第553-554页,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8月第1版)。此处冯友兰不过是总结中华文明中之“大人”理想,并没有作过多发挥。因为中国文化一直就强调“大人”与天地的关联,认为不上升到“天地境界”,就不能叫做“迷途知返”,就不能叫做“大彻大悟”,就不能叫做“出类拔萃”,就不能叫做“桶底脱落”(禅宗用语),简言之,就够不上“大师”、“大人”之资格。 中华文明之“大人”理想,包含着四个不可缺少的层面:第一步,突破自我之局限,放弃自我中心;第二步,突破人类之局限,放弃人类中心;第三步,突破地球之局限,放弃地球中心;第四步,突破外物之局限,放弃外物中心。这样的理想有如下意义:第一,可以在时间上延伸人类之视野,促成人类目光之“远”,认识到除了“现在”、“当前”之外,还有一个“将来”与“永恒”,让人类多少也在乎一点“天长地久”;第二,可以在空间上拓展人类之视野,促成人类目光之“大”,认识到除了“家”、“国”、“地球”以外,还有一个“地外”与“宇宙”,让人类多少也懂一点“辽阔无边”;第三,可以在精神上提升人类之境界,促成人类心胸之“广”,认识到除了“名”、“利”、“地位”以外,还有“头上星空”与“他乡云彩”,让人类多少也想一点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