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本刊记者就哲学的改革问题与赵汀阳进行了一次对话,现将记录整理如下。 问:你近年来提出的一些见解颇具独创性,正在引起学界的关注。我们注意到你主张要对哲学进行“整体上的”改造而不是进行某方面的突破。这种“整体上的”改造意味着什么?又为什么需要这种改造? 答:认为某种观点或某种思想传统立场是不恰当的,这导致哲学活动的局部革命,也可说是在哲学内部的改革;认为哲学这一思想活动的结构和操作方式是不恰当的,这就是要求整体革命,由于这说的不是哲学中的某一点是错的,而是说“哲学”这种方式是错的,因此也可说是从哲学外部对哲学进行的革命。据我所知,在西方哲学史上,企图对哲学进行整体上革命的只有维特根斯坦一人,像笛卡儿、康德、胡塞尔等都做的是哲学内部思路的革命。 我主张哲学的整体改造,是因为觉得旧哲学(西方哲学或以西方哲学思维模式的哲学)一直未能成为真正有用的思想, 有两个理由:(1)哲学所思考的一些“最大的”问题也许仍然是我们所能思想的最大问题,但却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或者说不是最需要被思考的问题,因此旧哲学在主题上不合乎思想的需求。即使旧哲学的许多问题仍没有被很好地解答,也已经没必要解答,我们需要思考别的问题;(2 )旧哲学虽然也思考到了一些重要问题,但在思想的操作方式上却有着严重的失误,这一点导致了各种无效的思想结论,我指的不是逻辑形式上的无效,而是内容上或实践上的无效。在今天,思想在信息量上远远超出而在质量上远远不满足实际需要,是一个突出的问题。 问:你所主张的对哲学的整体改造与维特根斯坦的做法有何区别? 答:维特根斯坦是破坏性的,他的工作主要是阻止一些徒劳的努力和愚蠢的想法,但他似乎并不觉得能够有另一种新的建设,好像哲学只不过是让人恢复清醒头脑的手段。这一点我十分不以为然。维特根斯坦与“后哲学文化”很有些关系。后哲学文化意味着旧哲学的崩溃,它是旧哲学的恰当结果但也是一个糟糕的结果。现代思想不再需要旧哲学,这并不意味着不需要新哲学。简单地说,维特根斯坦觉得旧哲学说错了话,我觉得是做错了事。这一区别牵涉到对哲学功能的不同理解,哲学通常被认为是在澄清问题,揭示真理。我觉得这些是科学和逻辑的工作,哲学的功能在于创造出真理。因此,旧哲学的错误不在于胡说,而在于没有创造出有价值的真理。哲学改革的结果应该是产生新哲学。 问:具体一点说,哲学“做错了”什么事? 答:旧哲学有一个幻觉,以为哲学能谈论一切事情。这一幻觉导致了一种连锁错误:当哲学把不归它研究的对象当成了课题,这一错误甚至使哲学不能正确地对待它本职份内课题。这串连锁错误是这样开始的:哲学把世界当成了对象,于是有了存在论和知识论。存在论和知识论是哲学最大的错误,这一错误非常微妙,世界的确是所能思想的最大主题,但却非哲学所能思想的,它不是哲学的责任范围。在思想上,能力决定了思想责任。在世界这一问题上,哲学的思想能力远远弱于科学,因此哲学不可能给出更高的知识。对世界的不恰当兴趣还影响了对思想的反思,从知识的角度去理解思想不但是狭隘片面的,而且歪曲了一些根本性的问题(例如真理和语言)。在存在论——知识论这一基本结构的影响下,我们就不再能够恰如其份地理解生活问题,就会陷于“事实和价值之分”这类教条中。 问: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哲学一直在做错事,那么为什么哲学会一直犯这种难以置信的错误? 答:哲学的错误一点都不愚蠢,相反它是过于聪明了。人类有强烈的思想欲望,总想追根问底,如果不是出于实际需要而是出于心理兴趣去追问,就成了无节制的追问。这种追问很像儿童“打破砂锅”式的追问,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种经验,这种追问最后总是通向完全离谱的问题和毫无价值的解释。同样,哲学也卷入在无节制的追问中,盲目地追问思想链条末端的那些最大的问题,诸如本质、本源、终极目的之类。现代有些哲学家已经意识到那些最大的问题是无意义的,它们超出了思想能力。但这种反省仍不够深刻。关键在于那些最大问题是无价值的,那种关于本源和终极的思考就像关于“死后世界”的思考一样无价值。凡是不能实现为具体创造的思想决不是智慧;凡是不能转化为行动的思想也决不是智慧。事实上中国哲学家就很少犯那种“无节制思想”的错误。 问:与旧哲学的比较,你所要求的“新哲学”有些什么样的明显标志? 答:至少有这样一些区别: (1)旧哲学是作为“解释者”的思考, 即研究的是“事情其实是什么”;新哲学是作为“解决者”的思考,即研究“事情需要成为什么”。或者说,旧哲学以“知识”问题为核心,新哲学以“行动”问题为核心。理由是,一个事情首先必须是我们要做的事情,至少是与行动相关的事情,才是重要的。既然行动的“相干存在”比“不相干存在”更重要,行动就是一切思想的基本点。 (2)旧哲学进一步表现为“元科学”, 它希望对事物作出总的解释;新哲学则是“元观念学”,只求对观念作出裁决,从而满足行动的需要。 (3)旧哲学是有立场的思想,即它的思想取决于某些假定; 新哲学则是无立场的思想,即仅仅取决于需要。任何一种立场都弱于怀疑态度,而需要则是无法怀疑的。 (4)旧哲学试图“揭示出”事物的真相和思想的真理, 总之是“去蔽显真”;新哲学却试图为行动和思想创造出所需的真理。以为有些真相或真理隐藏着等待发现,这是一个典型的哲学幻觉。事实上,凡是属于事物的真相都与事物一起显现着,凡是属于思想的真理都是按照需要创造出来的。大概有这些区别,这只是很简略的比较,在这里恐怕无法详述。 问:看来你所设想的哲学和人们通常接受的哲学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你如何证明你设想的哲学是更有价值的哲学? 答:有用的思想比无用的思想更有价值,这是毫无疑问的。旧哲学是无用的,它好像解释了一切但却全无用处,这和万能药什么病也治不了是一个道理。其中关键问题就是旧哲学只听从思想的欲望,为追问而追问,无视思想实际上的需要。新哲学只听从思想的实际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