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说:“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进一步说,此问题有两个方面:第一,“思维对存在,精神对自然界的关系问题,”即“什么是本原的,是精神,还是自然界,”亦即思维和存在哪个是第一性的。第二,“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问题。”〔1 〕恩格斯对哲学基本问题的上述规定,通过苏联哲学,深深地渗透在我们的哲学体系中,作为既定原则,贯穿于所有哲学原理及哲学史教科书,牢固地支配着我们的哲学及从事哲学思考的头脑。但是,对哲学基本问题两个方面的规定,尤其是这种规定在现行哲学教科书中所得到的理解和发挥却可以轻易受到如下指责: 第一,根据《费尔巴哈论》,第一个方面的含义实际上是指:从自然史的过程来看,究竟是先有存在,然后由存在派生出思维;还是相反,先有思维,由思维派生出自然?恩格斯认为,对此问题的不同回答,在哲学上区分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2 〕传统哲学教科书对恩格斯的规定,从唯物主义角度作了具体而详尽的发挥,其要点仍是从宇宙发生论意义上的自然哲学角度。但问题是,要作出思维和存在,精神和自然界何为本原、第一性,何为派生、第二性的论断,首先必须对二者做出区分,只有承认了二者是有区别的,才能进而谈得上它们的先后关系问题。提出这个要求乍看起来似乎是琐屑的,因为人们或许会说,在恩格斯那里,这个前提是不言而喻的:说它们有先后,便意味着它们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并且,提出这种要求在常识看来似乎也是琐屑的,这可以从现行差不多所有哲学原理教科书对二者的区别所作的轻描淡写的处理上看得出来。〔3〕但是,人们是否想过, 曾使历史上许多哲学家煞费苦心,为之付出重大理论失误代价的哲学的开端或逻辑根据问题,竟这样轻易地解决了?因此,之所以提出如此琐屑的要求,实关涉到哲学上一个重大问题:即我们凭什么要在哲学中对思维和存在做出区分?这种区分的前提是什么,换言之,哲学开端的现实前提和逻辑根据是什么? 如果不明确思维和存在区分的前提,我们将在下面这些问题上陷入束手无策的境地:思维是什么?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它难道不也是客观地存在着的一种自然现象吗?不也是人这种自然物的一种自然属性吗?虽然从本质上来讲,思维作为社会的人的属性,因而具有社会性的主要特征,但是,从更广泛的意义上看,社会不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并有其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吗?的确,我们将无以回答这些质问。离开了特定的前提和范围,既便哲学这门本质上是探讨根本问题的学问,也不能确立根本问题,从而不能从根本上说明任何问题。 哲学是一种认识活动,它的内容诚如恩格斯规定的,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但是,如果这种关系被理解为自然关系,被理解为发生论意义上的先后关系,那么,哲学认识的任务就是去追溯世界上一切存在的总本原。在这种情况下,思维作为自然现象之一种,它与其它现象的区别就变得不重要了,从而把思维作为一种与其它所有现象的性质上截然不同的东西从其它现象中抽离出来,并把后者概称为存在,使二者对立起来,也就变得多余了。换言之,既然要追溯世界的本原,思维和存在的区分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此外,把哲学基本问题作第一方面那样的规定,也不能全面、准确地反映哲学史发展的内在逻辑。从哲学史看,确曾有过在哲学中直接回答本原是什么的哲学派别,比如古希腊早期哲学。但是(一)古希腊早期哲学尚属幼年,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它尚未达到对自身的明确意识;因此(二),它主要地采取自然哲学的形式。由于这两点,尤其是后一点,使得古代哲人在对世界进行哲学思考时,往往与对世界的科学认识纠缠在一起;或者相反。因此就有了世界的本原是什么的特定的自然哲学问题。随着哲学在亚里士多德手中的独立化,这种发生论意义上的自然哲学问题就逐渐被扬弃,代之出现一般与个别的关系问题。中世纪唯名论与实在论的论争,抛开其神学内容,仍围绕一般和个别的关系展开。不过,也应看到,由于论证神学的需要,其中也具有神学发生论色彩。近代以来,随着科学的分门别类及其逐渐完备,不论宇宙发生论或神学发生论都已不再是哲学范围的问题。尽管作为近代哲学一支的法国唯物主义仍在自然哲学意义下探讨本原问题;并且作为近代个别哲学家一种包罗万象的企图,自然哲学仍然构成一些哲学体系的组成部分。但是,近代哲学的主要兴趣却是知识问题。经验论和唯理论的理论旨趣,被康德以直截了当的方式概括如下:“今以纯粹理性之固有问题归摄于下一问题中:即先天的综合判断何以可能?”〔4 〕“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实即思维与存在如何同一。从体系看,黑格尔哲学似乎是那种宇宙发生论意义上的哲学系统。但是,就实质而言,黑格尔把哲学定义为“对于事物的思维着的考察”。它的真实内容,也是从思维和存在如何同一的角度考察思维和存在的关系,这是合乎近代哲学发展逻辑的。 由上可见,恩格斯规定的哲学基本问题的第一个方面,从哲学史来看,在古代不过是哲学尚未成熟的产物;在近代则是哲学的一个分支——法国唯物主义主要关心的问题。而哲学史的主要部分,即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这段哲学逐渐走向成熟的历史,其主要内容却是思维与存在如何同一的问题。因此,作为全部哲学史必然的,合乎逻辑发展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对哲学基本问题第一个方面的规定上,却没有全面地反映哲学史,至少没有全面反映近代哲学,尤其没有准确地概括它的直接理论来源——德国古典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