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克思的哲学文本不仅是表述现存的存在世界, 而且是批判和超越现存的意义世界。马克思哲学文本中的一些重要命题并非都是一些不言自明的只须无条件接受的单义肯定命题,许多命题都是隐喻式的、批判性的和自我超越性的多义否定命题。马克思自谓自己的哲学是“唯物主义”就是一种“隐喻”或“借代”。由于马克思哲学与其它唯物主义在意义上确有重叠和交叉,而我们又未能对之进行“解喻”式的阅读,这就造成我们长期以来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哲学的“实践”和“自由”的超越本性,往往把马克思的重要历史观命题给予旧唯物主义的解释。正像近年来刘森林和张一兵等青年学者深刻“解喻”的那样,传统解释所信奉的“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是一种自然历史过程”的所谓唯物主义命题,实质上并不是一肯定的历史观结论,而是马克思对现存经济形态的存在表述,其真正意义是对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发展的盲目性的批判。这一“解喻式”阅读和解释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受启于二位的解读方法,我进一步认为传统教科书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那一大段话的意义的解释是偏颇的。 这一段话是:“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社会意识形态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活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革,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同样,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社会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们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存在的物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所以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形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2—83页) 较早是斯大林在《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中引用了该段话,认定这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质所作的一个天才的表述”。我国由艾思奇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则认定“这是对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作的经典的论述”。我国传统教科书均以这段话为基本公式和基本纲领来建构历史唯物主义解释体系,这也是将马克思的历史观称为“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或“历史唯物主义”的主要依据。 我认为,马克思的这一大段话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观点,这“批判”二字正意味着马克思这《序言》是对现存经济社会以至整个社会现存的批判性历史观反思,是对包括资本社会在内的人类史前社会人类受自然必然性和社会必然性、受物质活动关系盲目支配和统治的存在表述,是马克思理想的“真正的人类社会”即共产主义社会要批判和超越的史前现实。这仅仅是他的历史观的基础之一,正由于这一观点是对存在的基础性的表述,所以这一观点仅仅是马克思历史观的低音部或最低纲领,决非马克思历史观的主旋律和最高纲领。马克思的最高纲领是有的,那就是马克思的人类必将通过“每一个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摆脱自然必然性和社会必然性的盲目性统治和支配,由“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必然王国此岸,进入“真正的自由王国”即共产主义王国彼岸。这才是马克思的历史观所追求的终极目的和最高目标,是马克思历史观的主旋律和最高纲领。 2 马克思的那一大段话, 是马克思进行政治经济学批判性研究的总的结果。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回顾了这一经济学研究:“1842—1843年间,我作为《莱茵报》的主编,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是促使我去研究经济问题的最初动因。”“为了解决我苦恼的疑问,我写的第一著作是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性分析……我的研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法的关系正象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来理解,相反,它们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十八世纪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称之为‘市民社会’,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其先马克思在巴黎开始研究政治经济学,写下了众所周知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后来移居布鲁塞尔继续进行研究,由此得到这一“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并作出那些“简要的表述”。 马克思的新哲学也即马克思的历史观的基础理论来源是“现代国民经济学”,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正是马克思历史观的理论基础,马克思《巴黎手稿》首先是通过对“现代国民经济学”所有规律和前提的批判,独创了劳动的对象化和劳动的异化及扬弃这一异化的理论,进而扬弃了黑格尔的否定性劳动辩证法和费尔巴哈的人本辩证法提出他的共产主义观即实践的人本主义的。但马克思的历史观并非仅仅以政治经济学为基础而抽象出来的“经济哲学”和“经济决定论”。马克思的那一大段话,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序言,仅仅是对政治经济学所揭示的人类史前物质经济世界决定人的全部世界的批判性反思。这里所表述的还只是物质生产力决定人的生产关系,物质经济结构决定人的政治、文化结构,物质社会存在决定人的社会意识这一人所受动的方面的存在现实,并非说这一存在事实是永恒不可超越的。实际上马克思的《巴黎手稿》中就已超越了现存的物质经济世界视角,站在更高的理想性的人的世界及人的发展的视角,预示了未来理想社会将是人的自由自觉本性的全面发展将决定物的世界的主动性方面。这时马克思已经提出共产主义即完成了的人本主义就是要扬弃私有财产这一物的关系对人的本质的异化,实现“通过人并且为了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实现人不仅能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而且处处都把自己的内在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按照人的审美规律来创造客体。因为人的类特征主要不是它的自然必然性和社会必然性,而恰恰就是自由自觉的活动。所以马克思“批判”序言中的那一大段话还仅仅是马克思历史观的现存原理、基础原则和最低纲领。马克思的扬弃私有财产和人的异化即物化实现人的自由自觉本性的全面发展这一实践的人本主义才是马克思的理想原理和最高纲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