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创造与人的精神发展

作 者:

作者简介: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2 张立文(1935—),男,浙江温州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孔子研 究院院长,山东大学周易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兼职教授。

原文出处: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西方从亚里士多德到卡西尔,中国从先秦到宋明,对于人的每次重新规定都是人的创 造。从数字化到智能化计算机和生物智能机器人的出现,生命科学克隆人技术的发展, 卡西尔“人是符号的动物”的规定,已不合时宜。现代人类创造了高科技,这既给人类 带来了福音,也给人类造成了灾难。人类只有依靠自己的智能创造,来化解这些灾难和 危机,使人与自然、社会、人际、心灵、文明间的冲突、融合而达到和合状态。基于此 ,应把人重新规定为“人是会自我创造的和合存在”。创造是人的本质特性,“和合存 在”是人的本性,和合因人而生生不息,人因和合而昭灵不昧,和合创造是人的第一义 谛。人的精神发展和化解现代人的精神危机,在中国传统儒道文化中可获得有益的启迪 ,这对于建设中国人的心理健康,达到“人和人乐”的人类和乐境界,大有裨益。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4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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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8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142(2004)04-0032-06

      一、人的自我创造

      人是在不断发现自我中创造自己的。当亚当和夏娃赤身裸体生活在伊甸园时,并没有自觉到自己是人,只有吃了上帝不准他们吃的智慧树上的果子,才有了羞耻感、是非感,人也就在羞耻感、是非感中创造自我价值。苏格拉底认为,在对于神的智慧和意志的探究的同时,人要“认识自己”,即人要认识“真正的我”。这是人对所以为人的一次觉醒,也是一次创造性的发现。

      人究竟是什么?古往今来,中西内外,见仁见智。亚里士多德对人的本质的把握是从形体、思维、社会生活三方面契入的,提出了“人是两足的动物”,“人是政治的动物” ,“人是理性的动物”的主张。他说:“人类所不同于其他动物的特性就在他对善恶和 是否合乎正义以及其他类似的观念的辨认。”[1](p.8)人区别于动物的主要标志,是人 能从事社会交往活动和社会道德生活。文艺复兴时的人文主义者以人为中心反对以神为 中心,人文主义的要旨和贡献就是“人的发现”。他们把上帝统治下的软弱无力的玩偶 ,转变为有力量、有价值、有个性、有意志的人,肯定人性、人道、人权、个性解放、 世俗享乐、世俗教育和科学知识,否定了神性、神道、神权、宗教束缚、禁俗主义。如 果说前者是把人从动物中解放出来,创造了人之为人,那么,后者是把人从宗教神学的 奴役下解放出来,创造了主体的人。

      随着机器工业的发展,拉美特利在《人是机器》中认为,人与动物一样是机器,人只不过是更精细的机器,“人体是一架会自己发动的机器:一架永动的活生生的模型。体温推动它,营养物质支持它”[2](p.20),使人有了感觉和思维能力,但人和动物都遵守机械运动的法则。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和黑格尔高扬理性,康德强调人要为自然立法,并以抽象的形式讲了人的内在自主自律性。黑格尔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有理念和理性[3](pp.50~51)。费希特把“意识主体”,即自我转变成世界的创造力量,自我不是经验的“有限自我”,而是无限的、一般的“绝对的我”。从康德的实践理性和费希特的绝对自我,合逻辑地出现了谢林和黑格尔的绝对理性主义,把人投入了无情的逻辑网络进程,而受到叔本华、费尔巴哈、克尔凯郭尔、马克思的批判。叔本华以生命意志与理性主义相抗衡,开现代非理性主义之先河。费尔巴哈把人规定为理性、意志和心[4](pp.27~28)。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p.18)。人无论是自然的存在,还是理性的、意识的存在,都是作为一种“抽象物”。马克思将人从“现实性上”,通过对象化活动,外化为社会关系的总和。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认为,“人是理性的动物”。这句古老的格言,其本义是“人是会言语的动物”。在古希腊的文本中逻各斯(logos)这个词本身兼有“理性”(ratio)与“言语”(oratio)两层含义。因此,也可以说人是言语的动物,其本来的意义 是理性的动物,这种差异是人的选择和社会的需要机制。虽然恩斯特·卡西尔(1874—1 945)比海德格尔(1889—1976)年长15岁,但他的《人论》比《存在与时间》晚发表18年 。卡西尔说:“我们应当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animal symbolicum)来取代把人定义 为理性的动物。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指明人的独特之处,也才能理解对人开放的新路— —通向文化之路”[6](p.34)。他认为海德格尔等把人规定为“会言语的动物”、“理 性的动物”,不如规定为“人是符号的动物”,意即人能利用符号去创造文化。

      西方从苏格拉底到卡西尔,人“认识自己”经历了艰苦曲折的过程。东方中国古代思想家、哲学家十分重视对人之所以为人的探索。先秦时提出人是“二足而无毛”的动物,这是从人与动物平等比较的基础上,试图从动物中分离出来的自我意识的产生的一种标志。荀子认为,从形体上的二足无毛来讲人兽之别,并非是本质之异。“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荀子·非相》)。“辨”是指人之间的上 下、贵贱、长幼、亲疏等分别,即人具有伦理道德的独有性。人之所以为人的求索过程 ,是一个由“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 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荀子·王制》)的逐渐分离和转生的历程。这个历程就 是人的自我创造的自觉。人之所以“贵”,是由于有“义”,即有伦理道德。

      人不仅是有道德的,而且是有智慧的。王充说:“夫倮虫三百六十,人为之长。人,物也,万物之中有智慧者。”(《论衡·辩崇篇》)意即是有智慧的动物。后《无能子》记载:“裸虫中繁其智虑者,其名曰人”(《无能子·圣过》)。人是动物中最高级的动 物,与裸虫比较,智慧最发达,能感觉、能思虑。所谓有智慧,是指人的智虑的对象化 、物化,即能创造事物,改善人的生活环境;也是指“繁其智虑者,又于其中择一以统 众,名一为君,名众为臣”(《无能子·圣过》),选择君主,构成社会等级秩序、政治 结构和典章制度。换言之,人不仅是会思维的动物,而且是社会政治的动物。

      人又是会“言语”的动物。语言是人交换思想、情感、信息的工具。它是意识的现实存在和人类文化要素的一种符号系统,是人与动物区别的标志之一。《无能子》从自然主义出发,认为语言并非禽兽所无。“夫自鸟兽迨乎蠢蠕者,号鸣啅噪,皆有其音, 安知其族类之中非语言耶?人以不喻其音,而谓其不能言,又安知乎鸟兽不喻人言,亦 谓人不能语言耶?则其号鸣啅噪之音必语言尔,又何可谓之不能语言耶?”(《无能子· 圣过》)从人的视角出发理解语言,以鸟兽不能言语;若从鸟兽的视角出发,则以人不 能语言。人与鸟兽各有其族类之间交换信息的语言符号系统,只不过人不懂鸟兽的言语 ,鸟兽不懂人的言语而已。《无能子》这种理解,有一定的道理。现代人认为鸟兽虽能 对细微的信号变化作出敏感反应,但不能发出有意义的语言,人能把信息改造成有意义 的符号,这仅是人观世界对语言符号的体认,假如人能认识掌握鸟兽物观世界的“语言 ”,也许会改变这种固有的看法。尽管《无能子》认为鸟兽族类之间有其互相理解的语 言,但它并不否认人是会言语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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