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相似·相通

——关于“共相”的本体论地位问题新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张世英(1921— ),男,湖北武汉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在有时间性的现实世界中没有两个绝对相同的东西,相同性的概念是人们在千万年来 的生活实践基础上形成的一种理想的设定,它可以作为衡量现实世界中各不相同的东西 是否彼此相似的标准。现实世界中虽然没有绝对的相同性,但又不是彼此隔绝的,而是 彼此相通的。相通的内涵是指联系、关联,它不仅指同类相似的东西之间彼此相通,而 且指不同类、不相似的东西之间甚至彼此对立的东西之间亦可以相通,世界万物是一个 息息相通的整体。对立统一意义下的相通将随着统一性愈来愈占主导地位而转化为同类 相似意义下的相通,从而凸显调和与和谐的性质,使对立、斗争退居次位,这就为整个 世界走向“和而不同”的局面开辟了道路。世界发展的总趋势是走向不同而相通的调和 与和谐。我们应该高瞻远瞩,提高类概念的层次,由对立面的斗争转化为同类相似的调 和与和谐的局面。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4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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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04)03-0047-07

      一

      莱布尼茨说:“世界上找不到两片相同的树叶。”尼采更概括地说:“世界上本来没 有相同的东西”。维特根斯坦批评传统的同一性概念而提出“家族相似”的概念,凡此 种种,都涉及“相同”或者说“同一性”在现实世界中、实即本体论上的地位问题,这 也是哲学史上一个古老的关于“共相”的问题。本文试图对这个老问题作点新回答。

      关于“共相”(理念、普遍性、同一性概念)的本体论地位问题,自从柏拉图最早提出 “理念”说以来,一直存在着不同的观点和争论。在传统哲学中大体上有实在论与唯名 论以及居于两者之间的概念论三种观点。

      古希腊最后一个伟大哲学家Plotinus的学生新柏拉图主义者Porphyry(234—305?)在给 亚里士多德的《范畴篇》所写小引(Isagoge)中,对古希腊哲学关于普遍与个别的关系 的讨论总结概括成为三个问题:1.种和属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单纯观念性的东西?2.如果 它们真实存在,那么,它们是有形的东西还是无形的和分离的?3.它们是存在于感性的 东西之中还是存在于感性的东西之外?Porphyry的这三个问题既使中世纪得以了解古希 腊哲学所讨论的中心问题,也引起了中世纪关于共相问题的讨论,使实在论与唯名论之 争成了中世纪哲学争论的焦点。中世纪后期,关于共相的实在论观点已不占上风,唯名 论愈来愈占重要地位。到了17世纪,由于自然科学的发达,重实验观察成了人们思考问 题的主导思想,于是在哲学上人们也愈来愈重特殊性(殊相)、个别性,共相、同一性被 认为是抽象的、无再生力的;但另一方面,讲自然科学又不能简单抛弃普遍性、同一性 、规律性,因此,一种居于唯名论与实在论之间的概念论便成了这一时期的时髦观点。 [1](P18-19)洛克是概念论的最主要的代表,笛卡尔也有不少概念论的思想。黑格尔为 了反对传统形而上学,极力强调共相、同一性概念的具体性,大讲“具体共相”(“具 体的普遍”),认为共相不能脱离殊相,同一性概念不能脱离有时间的现实历史和人的 实际认识过程,他实际上是批判关于共相的实在论观点,企图把超时间的共相、超验的 同一性或本质概念拉回到时间之内的现实的人间即具体的历史和人的认识过程中来,他 的这种思想为他死后的现当代人文主义思想家们所主张的人与世界融合为一的思想观点 铺垫了道路,对传统形而上学起了颠覆的积极作用。但黑格尔最终仍然允许有一个无时 间性的、超验的、超具体历史与超具体认识过程的“纯粹概念”的王国,这就使他颠覆 传统形而上学的伟大历史工程功亏一篑,他最终仍然没有摆脱柏拉图主义,仍然承认了 共相与殊相的分离,承认了超验的共相、同一性概念的独立存在。[2](P190-192)

      黑格尔死后的现当代哲学,有的持类似实在论的观点,有的持类似唯名论的观点,但 有一个总的倾向和趋势,就是反对把共相、同一性概念或者说本质概念看成是独立于人 的、超验的真实存在的东西。这和现当代哲学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超验性的总倾向和总 趋势是紧密相关的。尼采(1844—1900)极力批判共相,我在多处都已引述过。分析哲学 、语言哲学的开创者弗雷格(Gottlob Frege,1848—1925)尚主实在论的观点,认为“数 既不是占空间的、物质性的,……也不是主观的,数是非感性的、客观的。这种客观性 只能以理性为基础”。[3](P38)这就承认了抽象实体的客观实在性。但弗雷格以后的语 言哲学家、分析哲学家则多持反实在论的立场。维也纳的学派虽然不能简单地被说成是 唯名论者,但他们的反传统形而上学的立场使他们远离实在论,这一点却是很明显的。 维特根斯坦明确提出了“家族相似”的概念,大大地冲击了传统的共相、同一性概念 。我并不认为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这个概念足以推翻传统的共相的观点,但它对绝对同一性或完全共同性的消解确实起了积极的作用。蒯因(W.V.O.Quine)明确持反实在论的立场,否认属性这样的抽象概念的本体论地位。他认为可以说有这样的红的东西和那样的红的东西,可以说此物具有红的属性,彼物具有红的属性,这样说,是有意义的,但没有与共同的红(一般的红)这种抽象名词相应的某种实体性的东西的客观存在,这也就是说,蒯因否认“红色”的共相的客观实在性。他否认“有一个被叫做意义的实体的领域”[4](P12)。说“有意义的”并不等于承认共相的实体性存在。蒯因虽然后来偏离了原先这种近似唯名论的立场,把类概念引入他的本体论,认为类概念对于一种理论体系有说明的功效,但他的“本体论的承诺”是以约定为基础的,他讲的类概念并非原先的实在论所主张的超验的、独立的共相,他所讲的类是一种理论上的假定。[5](P696)

      欧洲大陆现当代人文主义思潮的哲学家们反对传统的概念哲学、反对柏拉图主义,这 是他们的一个重要特点。他们都批判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纯粹概念”,继承和发 展了黑格尔关于“具体概念”、“具体共相”的思想观点,强调普遍即在特殊之中,共 相即在殊相之中,他们都反对超验的共相的独立实在性。就拿从近代哲学到现代哲学的 转折性人物、现象学的创始人胡塞尔来说,他早期仍然持实在论的观点,主张意义的同 一性,认为一个表达式的意义是独立于人的意识的某种超时间的、超验的同一之物,亦 即柏拉图式的“理念”,说出一个表达式的说话人和听话人由于“共有”表达式的意义 的绝对同一性而得以相互交流;但他晚期却强调意义的“边缘域”理论,意义不再是超 时间的、绝对同一之物,而是处于时间之内的、与人的意识、说话人和听话人的语境相 联系的、可以变化之物,“边缘域”的理论消解了传统的抽象共相的实体性存在,抽象 的绝对同一性被它否定了。其实,胡塞尔的著名的“本质直观”说,尽管烦琐晦涩,但 有一点是很明显的,也是有积极意义的,这就是,本质、共相或类的同一性就在“直观 ”之中,共相就在殊相之中,普遍就在特殊之中,同一就在差异之中。胡塞尔所讲的“ 直观”是包括知觉、想象、思维在内的、融合这些因素于一体的意识活动,“本质直观 ”说可以受到各种质疑,但本质、同一、类概念与人的具体意识不可分离,这一观点却 是黑格尔“具体概念”说的现代性发展。举例来说,“红一般”不再是超时间的、独立 于人的绝对同一性和实体,而是寓于人所意识到的各式各样的特殊的红之中。时间之内 的现实世界之中只有各种特殊的红,没有一个既非此种红又非彼种红的超验的绝对同一 之“红一般”,后者是柏拉图式的“理念”。消解了这种超验的“红”的共相之后,那 种寓于各特殊的红之中的“红一般”却是可以“直观”到的,是现实的,用胡塞尔的话 来说,是“绝对被给予的”。但胡塞尔的思想有很多模糊矛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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