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觉:一个典型的存在论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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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湖北 武汉,430074

原文出处:
学术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4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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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每个人都会做梦。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人们一般对梦习以为常, 并不特别看重。在解梦专家弗洛伊德那里,“梦”并非简单的意识现象,而是“无意识 ”这一基础性的心理活动的呈现,其动因是“力必多”;后来,他进一步把梦的无意识 归结为人的“爱恋”与“死亡”这两种本能的作用。“梦”在弗洛伊德那里于是有了重 要的象征和显隐(弗洛伊德把梦分为“外显”与“内隐”两层)意义。但是,就我自己的 体验来说,“梦”对于人的生存的意义还不止于此,它的更根本的意义也许在于,梦与 人生的虚实、愚智、真假、生死内在地关联在一起,而这种关联首先不是心理和生理的 ,而是生存论存在论的。可以说,梦与觉(醒)体现着人的生存的存在论性质,提示着人 们对自己的生存做存在论思考。

      由于经常有自以为从梦中醒来结果闹了半天还是在梦中的并不轻松的“经历”,我不 仅体会到了梦对于人生的某种真实性,且常常困惑于梦与醒的区分标志,并因而对庄子 在《齐物论》中提出“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问题发生浓厚兴趣。 一般人如不假思索,会认为庄子提出的问题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根本不成其为问题, 除非是犯神经病。但其实不然。且不说“梦”在原始人、古人那里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灵魂”以及灵肉可以分离的观念,正是原始人受“梦中景象”影响的结果,死而复 生的观念也与眠而复醒有关;(所以“死”又称为“长眠”、“安息”)即使现代人对于 自己梦中和醒后的意识与精神,又有多少了解?人们做“白日梦”、产生“幻觉”且分 不清它与“真相”区别的事,不是常有吗?更不要说人们对于自己喜欢的或者讨厌的人 或物的“美化”或者“丑化”,其实都与自己意识的“幻想”作用分不开。而庄子提出 的“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问题,就是何为人的“本真”存在的大问题,既涉及存 在论又关乎认识论。庄周与蝶、梦与非梦,孰真孰假?人又何以判别、确定这个“真” 与“假”?这实际上也是关乎每个人“自知”的非常现实的问题,人有意识就以为自己 有觉悟,自以为是,但何以证明你是“自觉”的而不是处于某种“蒙蔽”状态?你凭什 么判断你“是”而非“非”?“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荀子也批评人往 往有所“蔽”而不知其蔽在何处。而庄子高明的地方在于他以“梦”与“觉”把人的自 知问题、人的生存的问题上升到了所谓“本体论”的高度。有人说,中国哲学有本根论 而无本体论,其实,庄子说梦说的就是“本体论”,不过不是概念性的本体论,而是我 们现在说的“存在论”;且他对问题的提法、表述和解答也很独特,体现了中国人重体 验、重觉解,富于想象力的特点,不像西方人那样非要把人生的根本问题概念化并走向 超验的“终极本体”。但也许庄子把“本体”问题相对地看待(这只是关于庄子的一种 说法),结果影响了后人对人生多取相对态度。

      从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中,我们可以发现,“梦”(还有“醉”)是古人特别是文人墨 客难以释怀和割舍的字眼。如“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 千里梦”;“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梦 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等等,举不胜举。不过 ,这上面说的“梦”,多为梦的“实写”,即与“觉”(醒)相对而言的具体的“梦”。 这些“梦”虽然寄托着人的愿望,给人以缥渺的美感,但所谓“南柯一梦”,醒来皆空 ,反衬出的恰是他们对人生世事的无奈和伤感。还有一些,则为梦的“虚写”,即似觉 似梦、亦觉亦梦而不知孰真孰幻的梦。如“十年一觉扬州梦”;“二十余年如一梦,此 身虽在堪惊”;“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等等。这里出现的“梦”不是名词的梦而 是形容词的梦,是现实人生的“梦化”,体现的是对人生真实性的怀疑。梦在这里与其 说是一个事实性的判断,不如说是一个价值与意义的询问。这里所说的人生的价值与意 义,并不等同于狭义的伦理与审美,它首先指的是人的存在方式,即人生的真实与虚无 、永恒与瞬间、自由与必然、放纵与禁忌、圆满与破缺等等根本性关系。一句“人生如 梦”,说明诗人对这些关系的意识已经超越了日常俗见,而进入到一种对人生的整体性 的形上思考与领悟。可以说,“梦”这种与“觉”不同但却相通的“感觉与意识”,强 烈地诱发或者说强化了那些试图参透人生的人们对上述关系的问题意识。而大量的篇什 说明,古人关于这些关系的问题意识,大都倾向于消极和悲观。“但愿长醉不愿醒”的 李白自“梦游”中“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顿感“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 事东流水”。“相对加虚无”,这些所谓“现代性”问题,我们古人特别是深受道家佛 家影响的人早就体验过了。一个“梦”,一个“醉”,既道出了古人特别是那些富于情 感和思想的人们对现实生存的迷惘和不满,同时也道出了他们的存在论之“畏”之“烦 ”。——在古人那里或许尼采说的“酒神”精神也起着很大的作用吧?!

      现代则不同了,现代是“日神”的天下。人的主体能力空前提升,科技理性无往不胜 。如人们常说的,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现在都成了现实。但现代人照样做梦,是“好 梦”多还是“怪梦”、“恶梦”多?未做社会调查,不好断言。但从卡夫卡的“大甲虫 ”之梦,从由于精神焦虑而失眠的人越来越多、精神分析专家也越来越走俏来看,现代 人的意识和心理问题似乎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这种现象本身就很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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