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科学的知识范式和方法典范,在西方近代理性主义的哲学传统中,曾长期主宰着人们的理论思维。人们对普遍有效的真理的追求,对不变的知识基础和永恒的理性信念的迷恋与执著,构成了传统哲学反思科学基础的认识论旨趣。哲学在这种认识论的基本定向中,逐渐树立起了自己在人类精神文化运动中的“霸权地位”。 这种认识论的基本定向,即使在理性主义时代也受到怀疑主义和批判主义的质疑。今天,在经过了对它的伟大传统的审视和清理后,哲学认识论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那种曾经支撑起哲学“霸权”地位的传统认识论旨趣(或基本定向)处于“逆转”中。本世纪哲学发展的众多变化揭示出这个独特而重要的主题:传统认识论的现代转化。它影响了我们有关哲学的性质和地位的许多观点。 一、从科学观点到人文学观点 近代哲学由培根、洛克、笛卡尔等人发动的认识论转向基于两个根由:一方面,直接断言世界的古代素朴实在论的本体论探究需要认识论反省的补充;另一方面,现代数学自然科学的兴起和迅速发展,以及它在与宗教神学的斗争中不断获胜,昭示了一条正确认识世界的可能途径。“认识论转向”对于从宗教神权的统治下解放人类的理性,无疑起了划时代的作用。但是,由于这种“转向”在方法意识上效法自然科学的知识范式,因而将“科学理性”视为人类理性信念的唯一支撑,这又预示着它必将“失落”的现代困境。 于此我们看到,认识论问题的凸显与科学对宗教说来具有的说服人的理性威力或说明问题的实证力量直接相关。认识论反思的目的是要获得一条科学地认识和理解世界的途径。认识论的基本难题是要回答由科学实现出来的主体对客体把握、思维对存在把握的最终根据。这表明认识论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鲜明的科学立场和科学观点。它在反宗教神学的意义上和反对“缺乏认识论反思的本体论探究”的意义上具有进步作用。认识论的主题化作为这种科学观点的哲学表达是近代时代精神的精华。 由科学观点推动的认识论研究,形成了传统认识论的基本特征:第一,主观与客观的严格区别。它导致了主客二分的认知框架和两极对立的思维方式。第二,对“一切知识何以可能”的“知识基础”的探寻。它导致了一种本质主义或绝对主义的知识论关切和“真理符合论”的真理概念。第三,在一切“对人而言”的关系中“认知关系”的枢纽地位之确立。它将存在的本性转换为认知的本性,使得探寻存在问题的形而上学与以认知为最高目标的科学混淆起来。 传统认识论的这些基本特征可以归结到一点,即试图通过对人类认识的反思一劳永逸地找到知识确定性和思想客观性的最终根据,进而实现对人类认识的永恒的理性基础的“终极解释”。这和古代哲学家致力于去寻找“原始基质”之类的“终极存在”一样,仍然是一种哲学的“憧憬”。 当代美国哲学家理查·罗蒂在他详细解剖传统认识论的巨著《哲学与自然之镜》中,正确地指出了这种隐匿着多重矛盾的认识论旨趣必然被“转化”的命运。他认为,传统认识论受到自然科学知识范式的宰制,很难摆脱“知识基础”的诱惑,一再地以各种形式采取了“心灵是一面伟大的镜子”以及与之相应的“知识就是准确再现”的隐喻(参见该书第6页,三联书店1987年版)。当人们从“科学观点”的束缚中解脱 出来,对人类文化的全体进行反思的时候,这种“镜喻”的认识论旨趣就该加以彻底的改造。 我们看到,随着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的高涨,现代边缘学科、交叉学科的纷纷涌现和各门人文学科在方法意识上的自觉,传统认识论在“科学观点”支持下所坚持的一系列不言而喻的信念发生了根本的动摇:人类理性(主要是认知理性)能不能成为世界最根本性的存在?有没有不偏不倚的观察者?规范一切的最基本的知识原理能否存在?这都需要我们在一新的基础上作重新思考。 对此,罗蒂总结道:“在笛卡尔、洛克和康德进行写作的时代中,文化的世俗化是由于自然科学的成功而得以逐渐形成的;但是到了20世纪初,科学家们正象神学家们一样远远地离开了大多数知识分子。诗人和小说家取代了牧师和哲学家,成为青年的道德导师。结果,哲学越成为‘科学的’和‘严格的’,它与文化的其它领域的关系就越少,而它所坚持的传统主张就显得更为荒谬。”(同上书,第2 页)罗蒂从反基础主义的立场上宣布了那种以“科学观点”自居、以“第一哲学”自许的传统认识论成了古典的。 古典认识论过于偏狭,这使得它一再地落入与自身原则相悖谬的困境之中。僵化的主客对立使二元论成为逻辑必然,思维与存在缺乏通路使思辨的“图画填充”显得异常重要。现代认识论不满意这种形而上学的“诱骗”。实用主义率先对古典认识论的“真理符合论”宣战,认为认识探究的真理首先需要考虑对人而言的意义,所谓“普遍有效性”的追求是一种“可悲的认识论”。分析哲学倡导一种“基础认识论”,指出认识论主要不是关心事实之真假,而是关心意义之有无,所以对认识论而言说话方式、语言方式更为基础。新康德主义明确提出了“扩大认识论”的口号,表达了立足于人文科学基础对原有认识论作辩证转化的时代课题。 传统认识论是一种具有本体论指向的认识论。因果规律性是它遵循的最高原理。所以在逻辑上它必须有一个“终极因”存在,而认识论必须达到“终极解释”。现代哲学从人文学创造和理解的视角出发,试图由人文学基础上的意义理解问题取代传统认识论的知识基础问题。这样一来,传统哲学所坚持的各种“科学观点”受到了来自实证科学和人文科学观念系统的消解、摧毁和拒斥。其中,人文学观点的确认,无疑在这一变化过程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