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您讲课,或听您平时谈话,我们感觉到您的知识结构是中外兼备的。那么,在 建国初期,在您刚刚开始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之时,您为什么会选择当时基础比较薄弱 的世界史呢?那时,您要是研究中国史不是更容易出成果吗?尤其是世界现当代史,就当 时的条件来说,从事这方面的教学和研究有很多难处,您又为什么选择了这一学科呢? 您觉得您从事世界史教学和研究的主要优势是什么? ■:当时我是怎么样走上世界史教学研究之路呢?主要有两个因素:一个是工作的分配 ,一个是自己的兴趣。我是1949年分配到育英中学(现在是25中)作政治教员,当时的校 长听我的课时,发现我讲政治课经常联系历史,他就要求我兼教历史,分配我教高三的 世界史。1954年来北京师范学院,仍然分配我教世界现代史,当时老教师们不愿意教这 门课,因为政治性太强,容易犯错误。而我来师范学院时才28岁,对世界史和中国史都 有兴趣,老教师的顾虑我并没有,没想那么多,就走上了这条路。说到学术兴趣,就要 说到我在大学时代受到的影响。我在燕京大学念了两年(1945—1947),又到清华大学念 了两年(1947—1949),当时,我的一些老师,他们都是学贯中西的。燕京有两位老师, 一位是齐思和先生,他开两门课,一门是《战国史》,一门是《西洋现代史》。一中一 西,一古一今,都引起我的兴趣。另外一位老师翁独健先生,他是元史专家,还另外开 了一门课叫《远东史》,我听过他的《远东史》。后来转学清华,有几位先生给我的影 响很大,最大的一位是雷海宗先生,雷海宗先生也是学贯中西,他当时在清华教好多课 ,在中国史方面,他教《秦汉史》、《商周史》,外国史方面,教《西洋近古史》、《 西洋文化史》,等等。我听他的课,印象最深的是《西洋近古史》和《西洋文化史》。 再比如,邵循正先生,当时我听的他的课是《中国近代史》,但他对西方的学术非常熟 悉,他又专长于中国近代史中的外交史部分;周一良先生,当时我听的他的课是《日本 史》,但他本来研究魏晋南北朝史,十分有成就,也是中西兼通的。受他们的影响,我 在上大学时,就对中国史、外国史都有兴趣,树立了一种使我受益终身的思想,就是研 究历史,眼界要开阔。特别是清华的学风,现在有人总结是中西会通,我觉得是很对的 。在这种学术背景、大环境的影响下,我在年轻时候就觉得,研究历史,虽然最后要给 自己定一个范围,但是,不能除了这个范围以外,对其他的不知道,或知道的很少。当 时有一件事出乎我意料之外,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做毕业论文时,我选择了一个和戊 戌变法有关系的具体问题,就去问系主任雷海宗先生,谁是我的指导老师,我以为一定 指定邵循正先生,不料,雷海宗先生指定我跟刘崇宠先生去做。刘先生当时教的是《英 国史》、《美国史》、《西洋近代史》,他在清华一直都没有教过中国史。后来我才听 雷先生说,刘先生对戊戌变法有专门研究。如果不是做这篇论文,我永远也不知道这么 回事。我说这个例子,就是说明清华的学风,这些教授虽然有自己的专门研究,但学问 的基础是广博的,都是中西会通的。至于当时最有名望的陈寅恪先生,那就更不用说了 。我受到这样的影响,所以当时分配我教世界现代史,我就很自然地接受了,并没有考 虑教什么更容易些。解放后,我从事世界史的教学和研究,如果说,有什么优势的话, 就是我受到这些著名学者的教导,视野比较开阔。我现在已经进入老年了,虽说专业是 世界现代史,但每天都用几个小时看中国史方面的书,我在这方面,有浓厚的兴趣。研 究历史,是需要中外比较的,在有些事情上中、外的道理是贯通的,如果中国史、外国 史都看的话,你就会看出,同中有异,异中有同,这样才不至于把自己的眼光局限在一 段里。对上下左右都不知道,这样就谈不上有深入的研究。 ▲:我们觉得,在解放后这么多年,作为一个中国学者研究世界现当代史一定会碰到 许多困难,您能回忆一下您所遇到的困难吗? ■:困难当然有。在1978年以前,最大的困难就是当时特别强调历史要为政治服务, 实际上就是强调历史要为每一阶段的现行的具体的政策服务。但是现行的具体的政策是 不断变化的,而研究现当代史的学者就得紧跟,时而这样说,时而那样说,对这点,越 来越觉得非常不好处理。具体地说吧,1949—1959这十年,必须学习苏联,不仅政治一 边倒,学术也是一边倒,教世界现代史就必须随时和《联共党史》对号,你不能和它不 一样,否则就犯政治错误,苏联学者的书,也得经常对号。当时教世界现代史,就老得 看苏联的祖波克这些人的书。中苏关系破裂之后,在1960年,就有一次检查教学上的修 正主义的运动,这时候,你按苏联学者讲的东西又都是修正主义观点了。所以1960年搞 教学检查时,世界现代史的教师受的批判最多。等到了文革时候,中国现代史的教师挨 批又最厉害。这是第一大困难,就是老得跟着政治形势走,基本不可能根据马克思主义 的基本原理进行研究。所以在1978年以前,我写的文章很少,主要是搞翻译了。到文革 十年,就更不用说了,历史科学根本取消了。第二个困难就是资料少。世界史的资料极 大地丰富起来,是在1978年以后,在这之前,我们买的书主要是俄文书,英文书和日文 书买得都很少,象北京图书馆50年代进书,俄文书占绝大部分。另外,当时原始文献进 得比较少。 ▲:在研究世界史的过程中,具备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素养是非常重要的,您当时 是如何学习和掌握这个基本理论的?掌握这个基本理论在您的世界史教学和研究中起到 了什么作用? ■:我一开始教书就是1949年了,当时的大环境是非常强调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 东思想的,所以在年轻的时候,我在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直到 现在,我仍然对马克思主义有很大兴趣。因为我认为,经过反复的比较,马克思主义的 基本原理最能够从大的方面、基本道理方面把历史讲透。比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有反作用,归根结底是经济因素起作用,等等,这些最基本的原 理,我认为迄今为止没有理论能够超过,也不能代替。我教学生,强调有五本书一定要 反复读,有《<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路德维希 ·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我认为历史唯物论的最根本的道理,在这四种书 里都讲得很透彻了。另外一本是《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这是马克思自己写的 一部当代史,研究当代史的人可从这本书里学到如何写当代史。至于马克思研究历史得 出的一些具体结论,那就不是到哪个国家都适用了。对马克思主义下过一番功夫的,即 使是西方资产阶级学者,他们也认为马克思对历史学贡献很大,比如巴勒克拉夫,在《 当代史学发展趋势》中,他曾就此讲了五点;再有就是伊格尔斯,他是美国现在著名的 研究史学史、史学理论的学者,我与他相当熟悉,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是很深入的, 他也承认马克思主义对历史学的贡献和影响。现在西方的新理论层出不穷,风行一时, 有些青年人容易追求这些,可是其中很多东西,如果你看的东西多了,从一开始出现时 你就会发现它的局限性很明显。比如,有一阵一些学者特别相信计量史学,实际上多想 想就知道,象意识形态、文化这些方面,你怎么能够计量呢?研究古代经济史也常常没 法计量,因为资料太少。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说马克思有两个伟大发现,其中 之一就是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我认为有了这个基本理论,尤其在研究世界现代 史、当代史时,大方向就能把握住。现在有的人就被当代的一些现象迷惑了,甚至把资 本主义国家过分美化,但是如果我们掌握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就不会这样了。下面 ,我在讲“绥靖政策”时可以再说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