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我正在北平华北大学二部史地系学习。8月下旬的某一天,系主任尚钺同志约我到办公室谈话,主要内容是副校长范老(人们对范文澜同志的惯称)主持的历史研究室准备从学员中挑选几位旧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本科生去读研究生,研习中国近代史,享受供给制待遇,他征求我的意见,是否愿意去。范老是当时名满天下的著名历史学家,无论学识、人品,都是我极为崇敬的偶像,所以很爽快地答应服从组织安排。于是我和傅耕野、刘明逵、高大为、王涛等7个人经范老亲自调阅档案后被选中。9月初,我们就到设在东厂胡同的研究室去报到。 一、“二冷”精神 历史研究室是华北大学所属的一个研究机构,由范老兼任主任,有20几个人,编制很简单。研究人员只分研究员与研究生两级:一些从老区来的长者都是研究员,我们先后调进来的年轻人都是研究生。范老亲自主持全室的研究工作,指定刘桂五同志管思想和生活,荣孟源同志管业务学习。除范老一人享受小灶待遇外,大家都是吃大灶,集体住,只有周六可以回家,周日必须回来开生活检讨会,管理制度相当严格。 在我们报到的第二天,范老召集全室人员开会,除了讲研究室的传统和规章外,他以很大一部分时间讲“坐冷板凳”和“吃冷猪肉”的道理。他要求我们以这种“二冷精神”去做学问。他可能从我们的眼光里看出我们对“吃冷猪肉”困惑不解,所以又操着绍兴官话比较详细地阐释了“吃冷猪肉”的含意。原来过去只有大学问家才能有资格在孔庙中的廊庑间占一席之地,分享祭孔的冷猪肉,而要成为大学问家的第一步,是能“坐冷板凳”去苦读。至今想来,范老这次“二冷精神”的教导,对我一生的读书学习,一直起着重要的影响。的确,以往许多大学问家都是“坐冷板凳”坐出来的,汉朝的董仲舒成为大学问家,就在于他“三年不窥园”。范老没有止于“二冷精神”的言教,更重要的乃在于身教。在从师范门时,我们都集体住在东厂胡同1号的后院厢房,范老自居前院,终日坐在大玻璃窗下攻读,似乎是有意监督学生们,不让乱上街,以渐渐养成“下帷苦读”的习惯,真是用心良苦。每当我们想偷偷溜出去从他窗前经过时,范老总是手不释卷,笔不停挥,时不时抬头望一下窗外,我们只好惭愧地退回去,不久也就没有人再做这种试探了。范老还规定,工会分发影剧票,研究生一律不参加,以免分心。我们开始总是坐不住,或是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久之也就不再心猿意马,而习惯于坐冷板凳,书也读得进去了。这就为自己一生从事学术工作奠定了硬件的基本功。 二、专攻一经 我在大学读历史专业时,重点放在汉唐这一段,没有听过有关中国近代史的课程,对近代史可谓知之甚少。如今安排我转攻中国近代史,真不知从何入手。看了一些陈恭禄、贾逸君等人写的旧中国近代史著作,仍然找不到门径。乘一次给范老送资料的机会,我贸然向他请教入门途径的问题,范老很温和地让我坐在对面,说:“你是援庵(陈垣)先生的学生,应该懂得‘专攻一经’的道理。”我惭愧地回答:“我的近代史知识很浅薄,不知选哪部书去读。”范老想了一想对我说:“你就从读三朝《筹办夷务始末》入手,要随读随写笔记,以便日后使用时翻检。笔记可以不太追求文字的严整。”当时我根本不知三朝《筹办夷务始末》是何书,但又拘谨得不敢再问,唯唯而退。后来我向荣孟源同志请教,才从资料室借到此书,为了谨慎从事,我没用公家发的黄草纸订本,而是特地买了一册较正规的笔记本来写读书笔记。三朝《筹办夷务始末》前后一共连续读了一年多,写了足足3册笔记,每朝1册,可惜在“文革”时期,被愚昧的勇士们扔到书堆里烧毁,只剩下压在满地堆积的杂物堆下的第1册,至今有时抚读,犹感黯然,一面怀念师恩,一面惋惜我当年的辛勤。从残留的这册笔记中可以想见当年的治学痕迹,笔记的第1页记着全书的概况: 清代筹办夷务始末 道光八十卷 中华民国十八年故宫博物院用抄本影印 大学士文庆等纂辑 杜受田是始受命者 咸丰六年九月进呈 范围: 进呈表:“自道光十六年议禁鸦片烟始,至二十九年英夷不进粤城通商受抚止。先后十四年间,恭奉上谕、廷寄以及中外臣工之折奏,下至华夷往来之照会、书札,凡有涉于夷务而未尽载入实录者,编年纪月,按日详载,期于无冗无遗。” 凡例: “谕旨谕内阁者十之二三,谕军机大臣者十之七八。” “谕旨标明谕内阁字样,廷寄谕旨标明谕军机大臣等字样,同日连奉谕旨数道标明又谕字样。” “疆吏奏章准驳均经胪载,其奉旨交军机大臣会同该部议奏者,覆奏亦经详载。惟仅交该部议奏者,多系照例之事,该部俱有册档,覆奏概未载入。” “各省钦差大臣及沿海督抚照会、夷酋公文有关筹办机宜者,一并附载……择其稍有关系者,照原文附录于各折之后,以存其实。” “宣宗成皇帝庙讳概以甯字恭代。” “凡原当标题某日者一律改书甲子。” 我在笔记本首页记这些内容是为便于了解和阅读全书,因为这些就是全书的序(进呈表)和凡例。这就养成我以后每读一书时,必先读序跋、前言和凡例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