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气淋漓”与“绝大文字”

——梁启超及“史界革命”的另一面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平原 北京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汉语语境中的“新史学”,经由梁启超等人的大力倡导,百年间成绩斐然。论者面对这种既令人振奋、又不无遗憾的局面,无论是回顾、反省还是展望,多从理论提升、史料扩容以及学科拓展角度立论,而很少考虑表述方式的革新。本文借“史界革命”与“文界革命”的互补、政论文章与历史著述的钩连,以及史家风范与文人习气之并非势不两立,讨论梁启超所提倡并积极实践的“史界革命”,如何兼及科学与艺术,并进而指出,史家的述学文体,同样值得认真经营。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3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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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论20世纪中国的“新史学”,不能不涉及梁启超等人竭力提倡的“史界革命”。20世纪初叶的中国,在西学大潮激荡下,各种新锐学者纷纷提出革新史学的方案,或开始着手新史的撰述,其中成绩显著的有章太炎、梁启超、陈黻宸、马叙伦、夏曾佑、刘师培、曾鲲化等(注:参见俞旦初《20世纪初年中国的新史学思潮初考》,《史学史研究》1982年3、4期。)。但有一点值得注意,晚清主张史学革新者众多,可影响最大的,却非健笔纵横的梁启超莫属。

      今人分辨梁氏史学思想渊源,不难发现其对日本著名历史学家浮田和民的《史学通论》多有借鉴。大约从1899年起,梁启超的著述中就可见浮田和民的影响;只不过在《新史学》中,《史学通论》的烙印最为清晰可辨。梁氏并非全盘照抄,撮述中有所调整,而且“叙述更紧凑,条理更清楚,再加上有特色的语言,使读者感到亲切易懂,其效果反较直接翻译为好”。据说这也是译本虽多(在1902-1903年间《史学通论》共有六种中译本),均不若梁文影响大的缘故(注:参见蒋俊《梁启超早期史学思想与浮田和民的〈史学通论〉》,《文史哲》1993年5期。)。今人比勘译本,不难发现梁文虽有所本,但又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加以改造、发挥——晚清学者并不忌讳“借鉴”,关键在于是否“合用”。比如,对传统中国史学“四弊二病”的批判,便属于梁启超的自家心得。

      批判“旧史学”,提倡“新史学”,涉及政治立场、民族意识、历史观念、著述体例,以及述学文体等。以往谈论晚清以降的“新史学”者,多从立场及观念入手,本文则更看好表述方式。不完全是拾遗补阙,在我看来,“革命”一旦成为“口号”,就不仅仅是时代风气或思想潮流,同时也是极有感染力的文学表述。这一点,在文人气很浓的学者兼政治家梁启超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只是后世研究梁启超者,分属不同专业,其对原本血肉丰满、生机勃勃的任公先生的观察、判断与阐释,多基于自家立场及理论预设,“史界革命”于是与“文界革命”等无涉。而这一分割,无论对于史学史研究,还是文学史论述,都是一大遗憾。因而,本文之钩稽“梁启超及‘史界革命’的另一面”,既指向史学,也指向文学。

      一、“史界革命”与“文界革命”

      谈论晚清的“史界革命”者,莫不极力推崇梁启超1902年发表于《新民丛报》上的《新史学》,尤其是以下极富感染力的表述: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义,使我四万万同胞强立于此优胜劣败之世界乎,则本国史学一科,实为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无愚无贤无不肖所皆当从事,祝之如渴饮饥食一刻不容缓者也。然遍览乙库中数十万卷之著录,其资格可以养吾所欲给吾所求者,殆无一焉。呜呼!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新史学》之著,吾岂好异哉?吾不得已也。(注:《新史学》初刊《新民丛报》第1-20号(1902年2至11月),署名“中国之新民”,校订本收入夏晓虹编校《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梁启超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此处引文见夏编校本545页。)

      这段首倡“史界革命”的论述,犹如荒野中的“呐喊”,当年曾激动过无数热血青年。可如此名言,必须与同年11月发表在《新小说》创刊号上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相比照,方能显示梁氏为文的特色: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未署名,刊《新小说》第1号,1902年11月。)

      “改良群治”的“悠悠万事”,到底该惟谁为大,是“史界革命”还是“小说界革命”?梁启超并未给出明确答案。

      再联系此前两年的《夏威夷游记》,其中也有关于“诗界革命”与“文界革命”的提倡。读读这些煽情的文字,你会发现,刚东渡日本的那几年,梁启超脑海里充满各种关于“革命”的想像。1899年底,赴夏威夷途中的梁启超,在船上畅想中国诗文改革的方案,提出日后被史家再三论述的“诗界革命”与“文界革命”。

      欲为诗界之哥仑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吾虽不能诗,惟将竭力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以供来者之诗料可乎?要之,支那非有诗界革命,则诗运殆将绝。虽然,诗运无绝之时也。今日者,革命之机渐熟,而哥仑布、玛赛郎之出世,必不远矣。

      读德富苏峰所著《将来之日本》及《国民丛书》数种。德富氏为日本三大新闻主笔之一,其文雄放隽快,善以欧西文思入日本文,实为文界别开一生面者。余甚爱之。中国若有文界革命,当亦不可不起点子是也。(注:《夏威夷游记》旧题《汗漫录》,初刊《清议报》第35-38册,1900年2-3月。所引两则日记分别撰于1899年12月25日和12月28日。)

      也就是说,从1899年底到1902年秋,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梁启超竟然连续抛出四个同样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革命”——“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史界革命”,以及“小说界革命”。

      这是一个需要口号的时代。能够敏感到思想及学术潮流发展之趋向,将众多零散的思考凝聚成一个口号,这是一种本事,需要某种“先知先觉”,更需要胆略与气魄。要说对西学的理解,严复远在梁启超之上;要说国学的修养,梁启超也无法与章太炎比肩。可作为思想潮流而被史家再三提及的,首先还是梁启超的“革命”论述。以一人而包揽晚清四大“革命”的命名权,而且在每场“革命”中都能以身作则,多有创获,这实在是个奇迹。只有在晚清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才可能出现如此局面。可这同时也提醒我们,此四大“革命”之间,存在某种内在联系,并非像日后研究者所描述的那样,有各自独立的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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