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与梁启超,均为维新运动时期旗手式人物,彼时二人一居津沽,一居沪滨,倾心力而拯华夏,凭报章而发危言,此响彼应,实思想界之双子星座也。但随着历史进程之渐变,二人歧见日显,于是,严对梁由亲而疏,由赞而讪,昔日声气相投的一对盟友,终于令人遗憾地分行于殊途。 褒奖与勖勉“梁君梁君无怠” 严、梁之建立联系,始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梁主持《时务报》之初。其时,严已“胸中有物,格格欲吐”,接连在天津《直报》上发表了《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原强续篇》诸“光焰万丈长”的惊世之作,“摧陷廓清”的《时务报》恰在上海问世,这无疑使正登高呐喊的严殊为兴奋,立刻感到了同盟军的力量,他迅即驰函创办者梁及汪康年,极其热诚地祝贺道:“大报一时风行,于此见神州以内人心所同,各怀总干蹈厉之意,此中消息甚大,不仅振聋发聩、新人耳目已也。”又说:“使中国而终无维新之机,则亦已矣,苟二千年来申商斯高之法熄于此时,时务报其嚆矢也。”他在连道了“甚盛!甚盛”之后,特寄上汇票百元,“聊表不佞乐于观成此事之心”[1](P.505)。 较之梁,严要年长19岁,比梁的老师康有为还要大4岁。而此时在梁之心目中,严实属前辈。对严前辈此种隆盛期祝,24岁的梁自然心存无限感激,他随后曾两致信于严,尽倾其仰慕之情。严得梁信亦殊觉高兴,对其钦颂不免复函作一番回应:“前得复札,于无似(严自谓)私心,若桴鼓之相应,喜慰过望,殆难以言语形容也。近复得九月二日书,其用意恳到,盎溢楮墨间,自维何物,乃膺斯宠。”他特意谦逊一番:“足下见其爪咀,过矜羽毛,善善从长,使我汗颜也。”而后便极热诚地赞梁之办报成绩:“《时务报》已出七帙,中间述作,率皆采富响闳,譬如扶桑朝旭,气象万千,人间阴曀,不得不散,遒人木铎之意,正如此耳,风行海内,良非偶然。”应该说,这褒赞与肯定,实发其肺腑,而非虚誉。 对比严的学贯中西,梁深为自己不谙西文而觉不安,信中他曾叹感:“学不知本,则隔靴搔痒;不通文语,则凡所诵习,皆彼中粗迩吐弃之谭。”严觉梁这“huī
抑之语皆由至诚”,于是极恳挚地勉勖道:“足下年力盛壮如此,聪明精锐如此,文章器识又如此,从此真积力久,以致不惑、知命之年,则其视无似辈岂止吹剑首者一吷而已哉!梁君,梁君,无怠!”得知梁正从人学拉丁文,严颇高兴,他认真地对梁说:“此文及西腊文,乃西洋文学根本,犹中国之雅学,学西文而不及此,犹导河而未至星宿,难语登峰造极之事。”他深虑梁因事繁而中废,便叮咛其“日抽一二时为之,期勿作辍”,并预言“一年之后,必有妙验”。他非常郑重地告诉梁:“近来士大夫欲问津西洋文学者,颇不乏人,浅尝之后,多以俗累致废。……在他人,仆固未尝怂恿之,至于足下,则深愿此业之就。”他满怀真诚地寄望道:“使足下业此而就,则岂徒吾辈之幸而已,黄种民之大幸也!”[1](P513-515)为神州期栋梁之殷殷情状,跃然纸上。 规诤与匡纠“有感动超之脑气筋者” 《时务报》办了一段时间后,严发现梁为文存在率易轻忽、不甚严谨之病,这使严大觉有向对方提醒一下之必要。于是他搦管直书,坦诚地对梁文之讹作了长长的摘评。此摘评今未得其传,但从梁的复札可知,该文对梁震动甚大。梁在复札中说:“二月(光绪二十三年)间得赐书二十一纸,循环往复诵数十过,不忍释手,甚为感佩,乃至不可思议。今而知天下之爱我者,舍父师之外,无如严先生;天下之知我而能教我者,舍父师之外,无如严先生。……数月以来,耳目所接,无非谀词,贡高之气,日渐增长,非有先生之言,则启超堕落之期益近矣。” 在以“承规各节,字字金玉”八字对严信价值作了概括后,梁又自我检讨道:“启超于学,本未尝有所颛心肆力,但凭耳食,稍有积累,性喜议论,信口辄谈,每或操觚,已多窒阂,誉者渐多,而渐忘其本来。又日困于宾客,则必匆迫草率,稿尚未脱,已付钞胥,非直无悉心审定之时,并且无再三经目之事,非不自知其不可,而潦草塞责,亦几不免。又常自恕,以为此不过报章信口之谈,并非著述,虽复有失,靡关本原。虽然,就今日而观前此之文,其欲有所更端者,盖不啻数十百事矣。先生谓‘苟所学自今以往继续光明,则视今日之言必多可悔’,乌乎,何其与启超今日之隐念相合也!”[1](P.513-515)应该说,严对梁的这种规诤,绝对是一秉其公心而抒申其善意,实在是期冀梁能导国人以正途,而勿贻人以谬错。他后曾向人言及此事:“当上海《时务报》之初出也,复尝寓书戒之,劝其无易由言,致成他日之悔。闻(梁)当日得书,颇为意动。”[1](P.648)梁的这种“意动”,亦乃由衷而出,而非浮塞之言。他曾认真地向康有为感叹:“严幼陵有书来,相规甚至”,“彼书中言,有感动超之脑气筋者”[2](P.75)。 但是,梁毕竟年轻气盛,感动之余,仍不免自辩,竟说:“天下古今之人失言者多矣,吾言虽过当,亦不过居无量数失言之人之一。”他还反诘道:“先生谓‘毫厘之差,流入众生识田,将成千里之谬’,得无视启超过重、而视众生太轻耶?” 不过,辩解归辩解,梁对严的某些批评亦不能不心悦诚服,其复札中尝言:“来书又谓‘教不可保,亦不必保’,又曰‘保教而进,则又非所保之本教也’,读至此,则据案狂叫,语人曰:不意数千年闷葫芦,被此老一言揭破。不服先生之能言之,而服先生敢言之也。”借此他将腹议已久的一种疑思向严提了出来:“教之一尊未定,百家并作,天下多学术;既已立教,则士人之心思才力,皆为教旨所束缚,不敢作他想,窒闭无新学矣。”他说他此前之所以提倡孔教,原不过欲以一尊而集群心,但定一尊必窒碍人们思想,不利新学之产生。究竟是以一尊而求人知,还是“散其藩篱”而解放思想,他尚未取定主义。他诚恳向严请教:“此两义互起灭于胸中者久矣,请先生为我决之。”[1](P.513~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