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读中国古代的文论、诗论乃至音乐理论,总会感到:诸种理论文字都受到某些特定观念的制约,如“文以明道”或“文以载道”、“诗言志”、“美善相乐”等等。其“道”、“志”、“善”便是治国平天下的“仁义”,“圣人”、“先王”的教化,“礼修而行成”的“天下皆宁”,无不与国家统治者的政教功利千丝万缕相联系。在研读中国的绘画理论时,却是顿觉耳目清净许多,甚少见到上述功利观念的干扰;而是以绘画的审美创造为主线,涉及艺术领域诸多方面,技巧、方法的阐述亦“与时俱进”。一代代画家一心追求、努力创造绘画之美,“美是自由的象征”,因而形成了中国绘画最为可贵的“自由”传统,比较文论、诗论、乐论,反差非常明显(主流诗歌最高的成就是审美与政教功利的统一)。有这样一颗“自由”的种子发育在长期封建专制统治下的中国,简直可说是奇迹!中国绘画这一不同凡响的传统,似乎至今尚无人明白地揭示。 绘画的“自由”传统是怎样形成的呢?本文试作初步的探讨。 一、“解衣般礴”——画家精神自由的体现 先秦形成的儒道二家,儒家汲汲于政治功利,从“修身齐家”到“治国平天下”,无不以辅佐君王之治为轴心,孔子说“绘事后素”,“素”的底本是“仁义”;道家则以“法自然”为本,强调人的心灵自由、精神自由,《庄子》以《逍遥游》为首篇,正是道家的心态毕现。庄子也谈到“绘事”: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躶。君曰:“可矣,是真画者矣。”[《庄子·田子方》] 画家的思想与精神不自由,便不能去进行美的自由创造,先到宋元君面前那些“画者”,遵命之态可掬,可有一画者,不但后到,而且潇洒“不趋”,也不等待宋元君什么“指示”,回到自己的画室,似乎感到身上的衣服也是一种束缚,竟无视当时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礼仪,裸而作画。庄子简洁的描述,使后人见到一位有独立人格、傲然而立的“真画者”,可想象他恣意纵情地挥毫的形态与神态。 庄子或许自己没有料到,他对“真画者”的描述,为后世画家树立了一个不“儃儃然”趋于权势的典范,而“解衣般礴”一语,从此成为艺术家进入创作过程时精神状态“任自然”的突出特征,甚至成为作画的代名词。 生活在以儒家思想为统治思想的朝代,画家要完全摆脱功利的制约似乎难得,更何况有的朝廷培养一批宫廷画家[如清代的“四王”]起着“领一代风骚”的示范作用。同时,任何一位有文化修养的画家,从小受儒家教育,也会在思想上留下或深或浅的烙印,因此,在不少绘画论著中偶尔涉及绘画与政治关系也不足为怪。唐代张彦远在《论画》首章《叙画之源流》发端即说:“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这是为提高绘画的地位而言,虽然“非由述作”不同《六经》,也有同于《六经》的功用。宋代画家郭思则以古代人物画阐释“与六籍同功”:“古人必以圣贤形象,往昔事实,含毫命素,制为图画者,要在指鉴贤愚,发明治乱,故鲁殿记兴废之画,麟阁绘勖业之臣,述旷代之幽潜,托无穷之炳焕。”还指出绘画也可发挥讽刺与劝戒作用,如“画纣醉踞妲己作长夜之乐”,可为后世君王作淫乱亡国之戒,还说:“文未尽经纬而书不能形容,然后继之于画也。”[《画论·叙自古规鉴》] 虽然在画论中还留有这样的言论,但是历代画家似乎都不受此制约。著名画家米芾就公开表示他对政治功名的鄙薄,在其《画史·序》开宗明义表示对杜甫《观薛稷少保书画壁》诗中“惜哉功名忤,但见书画传”之句的不满:“甫老儒,汲汲于功名,岂不知固有时命,殆是平生寥寥所慕。嗟乎!五王之功业,寻为女子笑;而少保之笔精墨妙,摹印亦广,石裂则重刻,绢破则重补……回视五王之炜烨,皆糠粃埃垢,奚足道哉!”他还为所得“苏氏薛稷二鹤”题诗云: 辽海未稀顾蝼蚁,仰霄孤唳留清耳。从容雅步在庭阶,浩荡闲心存万里。 乘轩未失入佳谈,写真不妄传诗史。好事心灵自不凡,臭秽功名皆一戏。…… 显然,以“浩荡闲心”誉画家,而将杜甫所惜之“功名”视为“臭秽”。更有趣的是,他又戏作一诗曰:“功名皆一戏,未觉负平生。”且“漫呼”杜甫:“杜二酹汝一巵酒,愧汝不能从我游。”米芾特别突出了画家与儒家诗人不同的处世态度。 有的画论还特别强调,画家若有功名利禄横亘于胸,他的画必然“无格”,宋代韩纯全在《山水纯全集·论古今学者》亦举杜甫《戏题画山水图歌》中“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可留真迹”四句诗[韩将王宰错作王维,此乃蜀人王宰,《唐朝名画录》有记载],认为一个好画家作画,就是不要“相促迫”,由此他比较古今画家说:“前人用此以为消日养神之术,今人反以为图利劳心之苦;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昔人冠冕正士,宴闲余暇,以此为请幽自适之乐”。他将绘画作为有闲士大夫的乐趣,乃至说“书画之术,非闾闫之子可学”,当然有所偏执,但他接着又说:“奈何今之学者,往往以画高业以利图金,自坠九流之风,不修术士之体,岂不为自轻其术者哉!”这样的话,以文字求功名的文人是绝对不肯说也说不出来的,将文章看作“经国之大业”,有的为应科举求功名,热衷于“应制诗”、“八股文”,自甘“坠九流之风”,“自轻其术”,历史上不少著名的诗人、文学家也难勉于“儃儃然而趋”。 庄子的“解衣般礴”说,后世画家欣然接受而各有发挥,北宋著名的父子画家郭熙、郭思都有论及此。郭熙说:“世人只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作画非异事,庄子说,画史解衣般礴,此得真画家之法。”他所悟到的画家之法是:“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于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他认为“解衣般礴”就是胸襟要放得开,心悦意适,如果“志意已抑郁沉滞,局在一曲,如何写貌物情,摅发人思哉!”[《林泉高致·画意》]这就是绘画之前,画家必须有精神与心灵的自由。郭思虽然说过绘画“与六籍同功”,当他谈到谢赫言画有“六法”之首法“气韵生动”时,进而言画家心气自由为“气韵”之本:“气韵必在生知,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也。”如何“默契神会”?那就是“本乎游心”,他举历史上著名书画家为例:“王献之能为一笔书,陆探微能为一笔画,无适一篇之文,一物之象,而能一笔可就也,乃是自始及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脉不断。”心游气运之时,画家心意不为一物一象所留滞,高飞远举,于是一气呵成、一笔而就的创作奇迹出现了。他又从创作心理方面作了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