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可以分为较低层次、较高层次与最高层次三个层面:较低层次的“世界主义”是超越民族、超越国家的,可打破诸如“希腊中心论”、“美国中心论”等思维格局;较高层次的“世界主义”是超越地域或区域的,可打破诸如“西方中心论”、“东方中心论”等思维格局;最高层次的“世界主义”则是超越人类、超越地球的,可打破诸如“人类中心论”、“地球中心论”等思维格局。著者以为构建全球伦理之大厦,以上三个层面的“世界主义”,都可成为上等的砖瓦或工具。“世界主义”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何人何事,均得以世界为依归、为出发点、为前提。换言之,均得先考虑世界,然后再考虑区域、国家或民族;当区域、国家或民族之利益与世界之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均得取世界而舍区域、国家或民族。不是说讲到世界就是“世界主义”;不以世界为依归、为出发点、为前提,即使再讲世界、再强调世界,也不得谓之为“世界主义”。这是著者对于“世界主义”所持的一个基本观点。著者讲中华文明之“世界主义”,也是基于这个基本观点而讲的。 一、中华文明之世界主义 梁启超先生是较早揭示中华文明之世界主义特征的思想家之一,他在《先秦政治思想史》(1923)一书中,认为中国先秦之政治学说,“可以说是纯属世界主义”[1]。理由是,中国人讲政治,总以“天下”为最高目的,国家、家族等不过是达到此最高目的一个阶段。《礼记·大学》的“平天下”、《礼记·礼运》的“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等说法,反映的是儒家的世界主义;《老子》的“以天下观天下”、“以无事治天下”、“抱一为天下式”等说法,反映的是道家的世界主义;《商君书·修权篇》的“为天下治天下”、斥“区区然擅一国者”为“乱世”等说法,反映的是法家的世界主义;《墨子·天志篇》的“天兼天下而爱之”等说法、《墨子·兼爱篇》的“视人之国若其国”等说法、《墨子·尚同篇》的“天子壹同天下之义”等说法,反映的是墨家的世界主义。这是一股发源很早的世界主义潮流。以这样的世界主义眼光,去看近代以来西方盛行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感觉它们是非常褊狭可鄙的。孔子、墨子、孟子诸人周游列国,谁采纳其主张就帮谁,从未听说他们有所谓“祖国”观念。他们觉得自己是“天下”一分子、世界一分子,并不是专属某一国的。帮助秦国一统天下的政治家,从由余、百里奚到商鞅、张仪、范睢、李斯等,无一人有秦国国籍,他们觉得“国家”乃是世界中之一行政区域,此世界上所有有才能之人理应均有权来共同治理。梁启超先生认为中国的此种“世界主义政治论”,对于中华民族“能化合成恁么大的一个民族”,是有“至大”之贡献与影响的。他甚至认为中国行此世界主义必胜,不行此世界主义则必败,“近二三十年来,我们摹仿人家的国家主义,所以不能成功,原因亦由于此”[2]。 孔子所作《春秋》的第一句话是“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解释为:“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王”就是超越国家、超越民族的“大一统”。孔子所作《春秋》的“微言大义”,就是此种“大一统”之追求。其“据乱”、“升平”、“太平”三世之说,即是表示由国家主义而区域主义、由区域主义而世界主义之不断进化之阶梯。“据乱世”是国家主义的,故《公羊传》说它“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世”是区域主义的,故《公羊传》说它“内诸夏而外夷狄”;“太平世”是世界主义的,故《公羊传》说它“天下远近大小若一,夷狄进至于爵”[3]。梁启超先生谓“太平世”“非惟无复国家之见存,抑亦无复种族之见存”[4],意即既破除了“国家中心论”,亦破除了“种族中心论”。若公羊高对《春秋》的解释不诬,则可知世界主义乃是《春秋》一书的最高追求。而《春秋》一书又是全部中国史学之“范式”或“格式”的确立者,可知世界主义同样是全部中国史学之最高追求。 在朱熹编写的“四书”(1189年左右)中,《大学》居“四书”之首。《大学》要表达的是一种什么观念呢?就是“治国平天下”的观念:它以为只有“治国平天下”之学,才够资格称为“大学”;其他的学问,如文词诗赋,如花鸟虫鱼等等,都只能谓之“小学”。而“治国平天下”的学问,又以什么为最高追求呢?以世界主义为最高追求。 《中庸》之基调亦是世界主义。中庸气象之伟大、理想之崇高,决不在《大学》之下。中庸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视,故曰配天”[5],此处将思维视野明确定位于超乎“中国”之上,显然是有比大学更进一步的了。其世界主义甚至已经突破地球的界限。 《论语》也不脱离世界主义之立场。其“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6]之言,已经具有世界主义的立场。其“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7]之言,就更是具有宏大的世界主义气魄:扩大自己的文化而被之于全人类,使人类共立于文化平等之地位,如此则虽居“九夷”,又何陋之有?“夷”不是先天的,亦不是永恒不变的,“夷”而能提升文化,它便不再是“夷”;更为重要的,是孔子以为文化而不能被于“九夷”,便不是真正的文化,文化而不能扩及世界,便不是真正的“天下文化”。 至于《孟子》,更是开篇即以“超国家主义”为立场。孟子见梁惠王,王问孟子“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显是以国家主义之立场发问。孟子的回答是:“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8]既反对其功利主义之立场,又反对其国家主义之立场。孟子又见梁襄王,王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孟子的回答是:“定于一。”[9]“一”就是统一,就是“大一统”,就是超越民族与国家。孟子在此处已意识到,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乃是一切战争、灾难、痛苦之根源,乃是造成“率兽而食人”、“嗜杀人”之局面之根源。他以为国家主义专以己国为本位,实质就是“霸道”;纠正之法就是超国家主义,就是世界主义,亦就是“王道”。正是在此意义上,著名史学家梁启超先生直接把中国历史上的“王霸之辨”,界定为世界主义与国家主义之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