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道德:挑战与出路

作 者:

作者简介:
高国希 复旦大学伦理学副教授、哲学博士。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西方近代以来的道德观把伦理学理解为限制人们做事情的规条,而不是把它掌握为思考人们如何生活的基础,因而使人性处处受到困扰。当代道德哲学以激烈抨击康德伦理学为开端,展开了重新探寻新道德的努力,试图走出实在论时代对人性本质上分裂的形上学设定,在什么是真正的人性、什么是道德的真义、什么是道德的根本形态等问题上做出了新的探索。通过对人性的新诠释,提出道德的目标是弘扬生命,从而在人的生活展现中、在社会结构的公正设定中、在人的德性完善中,重新找到道德的真谛。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03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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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代以来的西方道德理论,在诸多根本性问题上受到了强有力的诘难。这种诘难集中在对近代以来占主导地位的康德道德理论的批评上。剑桥大学唐·库比特(Don Cupitt)认为,康德道德哲学的阴影已经把现代人紧紧地罩住了,当代的任务是如何使人们从这一“最协调的、最耀人的哲学、最不可能不让人信奉的、最神秘化的道德哲学——也就是从康德的道德哲学那里,解逃出来”(注:Don Cupitt,The New Christian Ethics,SCM Press,1988,P.33.)。由对康德的赞颂发展到对康德的贬损、批判,表征着近代伦理学发展至今已遇到了严重的危机,甚至在什么是人性、什么是道德以及道德的根本形态等基本问题的理解上,都遭遇了严峻挑战。对下述这些基本问题的新思考,反映出当代伦理学探寻新出路的努力。

      一、人性是否在根本上永远冲突

      康德把人设想为有理性的被造物(rational creature)。“有理性的”只有三类存在配享:神,天使,人。康德把人提到了神的高度,令人颤栗。他把自然律(头上的星空)与道德律(居人心中)并列:在自然世界中,人微不足道;在道德世界中,人为自我立法、自主、自律、自由,人的地位极高。但同时,康德的道德观也如自然规律一样地斩钉截铁,毫不留“情”。他认为,凡是出自欲望的行为,若非出于责任,即不道德。道德就在于不为“情”所动,坚执于理性意志颁定的规律。这就是康德人性论的二律背反难题,它宣告了人性、人格永远的分裂:人既属于感性世界,处在自然律之下;同时人又属于理智世界,处在独立于自然的、非经验的、仅以理性为根基的规律之中。

      正是对人性的这一分裂,当代伦理学给予了无情的抨击。现今最为活跃的伦理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指出,康德的人性论把人永远分割成两个部分:人的“理性”和人的“动物的欲望”:“这就像一幅古老的图画:人总是处在一半是猿、一半是天使的半路之中”(注:Peter Singer,Unsanctifying Human Life,Blackwell,Oxford,2002,p.343.)。

      康德把欲望与理性的“二律背反”看成是本源性的、无法消除的,辛格的评论则表明,人性并非从来就是对立和冲突的,不能把人设想为总是在欲望和理性之间冲突着。事实上,在古希腊,人们在理性与感性的关系上就曾经是非常和谐的,两者的对立只是伴随着近代欧洲个体主义意识的出现才发展起来。这种对立的逻辑是:人是作为理性存在而掌握着道德规律,人意识到它并敬畏它,但它们却与人作为生理的、有欲求的存在在根本上相互敌对。人可以渴望在道德律和欲望之间达致和谐,但人却从不会成功。借用汉斯·昆(Hans Küng)对旧基督教的评论来说,这是以牺牲人性、贬损人性为代价,这种哲学所理解的“人性”不是真正的人性。

      这种认识上的时代差异,反映了近代与当代的哲学分野。近代(modern,或曰现代)的道德哲学是在实在论时代的绝对体系中建立的。对它的功过是非,在权威瓦解、中心解构、实在论受到诸多冲击的后现代(postmodern),当然会有不同的评价。

      自尼采开始,旧的实在论概念,作为独立于人、凌驾于人、全能的、客观的精神存在体已遭到猛烈抨击,时至今日已经终结。随着实体主义、中心主义、权威主义的解构,附着在这些实体上的那些旧规条,那些高高在上、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标准与惯例,事实上也已解体。那些号称是固定的“本质”和“不变”的客观真理,也没有了市场。这种情形就如库比特所说:“绝对的道德体系、一成不变的僵固规条成为一种蜡像,永远不可能恢复生命”(注:Don Cupitt,The New Christian Ethics,p.9.)。这直接导致了伦理危机,导致了对传统道德理论旧假设的怀疑(注:Stan van Hooft,Caring,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Ethics,University Press of Colorado,1995,p.1.),这种假设认为它能够提供一个理性的基础,以指导行为或协调我们客观的责任。

      实体的解构产生观念的震荡。基督教在西方的主导思想中占据着压倒性的地位,在这样一个“上帝死了”的时代,随着世俗时代的到来,许多人不再信仰上帝、不再相信死后新生。传统的观点无疑从根基上受到动摇。西方传统一直把世界的意义植根于神的计划,世界的意义是这一计划的一部分,而“没有了神,就不可能有照看我们的天道远景,我们的生命也就没有任何意义。”(注:Peter Singer,How Are We to Live?Ethics in an Age of Self-Interest,Prometheus Books,1995 P.186.)这种转型对于传统的伦理学无异于灭顶之灾,因为在当代世俗社会中,无论是神法还是建立在理性超越基础上的康德主义,都不再有用武之地。关于人性、关于人与世界的关系、关于道德与人性的关系等,都将被重新思考。

      其次,对道德只是生活的规条或篱笆这一传统的预设前提,当代思想家也不认同。人就是人,为什么总要把人说成是冲突的?现实中的人是热爱生活、享受生活的,可伦理学却把人设想得那么沉重,吓跑了追求自由的现代(以至后现代)人。为了改变这一困窘,辛格认为:“要重新思考康德和其他怀疑论者的假定——道德与我们的自然倾向总会导致冲突,我们才能建起基于自身本性之上的伦理学(注:Peter Singer,How Are We to Live?P.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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