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簾归乳燕”是苏轼的一句诗,其字意是挂起门簾,以便外出的小蒸子回家,而其内里所含蕴的,则是一种恬美的爱意以及万物有情与珍爱生命的温暖意境。实际上这也是中国古代文化传之久远而绵绵不绝的一大情愫,《诗经·行苇》中“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的婉转诗句,就典型地表达了中国文化强烈的“护生”意识”[1]。这种关怀当然显示了儒家对人的价值与意义的认识,但同时也表现了儒家对一切生命饱含同情的理解。笔者以为这一理解正是儒家生态伦理的精华所在,本文将就其要义缕述如次。 其一是“钓而不网,弋不射宿”的善待之意。裹袭着由神向人历史性变革的时代大潮,带着“天听自我民听”的骄傲与喜悦,早期儒家思想中的人类中心主义色彩是比较明显的:在本体论上儒家认为是人而不是神为宇宙的主宰,而且人可“制天命而用之”;在价值论上,儒家也一贯倡导人为天地之灵杰、人为贵之说。不过,难能可贵的是,儒家并未走向极端,而是采取一种中庸而务实的人类中心论,其突出的表现是:儒家固然主张“万物皆备于我”,万物皆可为我所用,“天地之生万物也,以养人”[2]。但儒家又同时强调,人对万物应持一种同情的善待态度,孔子的“钓而不网,弋不射宿”[3]就典型地显示了这一倾向。所谓“钓而不网”,即主张人在取用生物(鱼)时,不要斩尽杀绝,而要适当留有活口和生机,以利这一物种的繁衍生息和发展。而“弋不射宿”则更富“温和恻怛”之蕴,因为不杀归巢之鸟,其意或让母雏团聚,或使嗷嗷待哺之幼鸟得以喂养,其仁爱之心昭然若揭。明儒归庄说孔子的“钓而不网,弋不射宿”,意在实现“物与我皆无憾”,表现了“圣人”之“爱物”,确属达诂[5]。除了这种同情的考虑外,儒家尤其强调人应有节制,而不应随心所欲地取用万物,尤其是有生之物。《礼记·祭义》曾这样记载:“夫子曰:‘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其意是说人在取用自然万物时,应注意时节。《荀子·王制》中有更为充分的论述:“圣王之制也,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鼋鼍鱼鳖鳅鳣孕别之时,罔罟毒药不入泽,不夭其生不绝其长也……污池渊沼川泽,谨其时禁,故鱼鳖优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斩伐养长不失其时,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这其间固然也有更好地利用自然资源的功利方面的考虑,但这种“不失时”所包含的给予万物生长机会的思想,仍体现了对生命的珍视与尊重,此诚如元儒许鲁斋所论:“天地间为人为物,皆有分限,分限之外,不可过求,亦不得过用,暴殄天物,得罪于天。”[5]文中的“分限”说,实际上是在主张人应尊重和保护“物”的生存权,以使人、物和谐相处,即“万物并育而不相害”[6],这也可视做“钓而不网,弋不射宿”说的本质和宗旨。 其二是仁者无伤的“仁术”。众所周知,儒家推崇仁爱,讲究“恻隐之心”,倡导仁者爱人。当然,儒家之爱是有区别的,即“亲亲、仁民、爱物”。不过即便如此,对于物,儒家仍然强调应持一种“爱”的态度,这也可以说是儒家仁学的泛化,是将殷殷之爱泛投向一切生命。孟子仁者无伤论就是很好的说明。据《孟子》记载,有一次,梁惠王本拟杀牛祭祀,当看到牛临死前的恐惧和颤抖的样子,于心不忍,于是就换了一只羊。孟子说这种情感就是仁:“无伤也,是乃仁术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7]事实上,就情感的衍化而言,儒家仁爱说极易导向对其他生物的怜悯、关爱的不忍情境,宋儒王柏说得好:“天道流行,发育万物,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是之谓仁。故仁为心之德而爱之理也。……其并生于天地之间者,虽草木虫鱼之微,亦不当无故而杀伤也。故曰天子无故不杀牛……是以孟春之月,牺牲不用牝,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洒陂池,毋焚山林。”[8]据史载,宋大儒程颐一次见家人买了一大堆小鱼来喂猫,他看见鱼吐着白沫子,心里受不了,就捡了一百多条还活着的小鱼放到书房前的石池子里,并在旁边观看了整整一天。目睹水中之鱼的欢快,他不禁感慨系之:“吾之感于中也。吾读古圣人书,观古圣人之政禁,数罟不入池,鱼尾不盈尺不中杀,市不得鬻,人不得食。圣人之仁,养物而不伤也如是。……鱼乎,鱼乎!感吾心之戚戚者,岂止鱼而已乎。”[9]显然,程子的感叹和内心的戚戚,正是由仁而滋生的真挚的爱物之意。另外像苏轼的“钩簾归乳燕,穴纸出痴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10],陆游的“拍蚊违杀戒,引水动机心”[11]等,则更为淋漓而生动地透现了儒家对弱小生命的怜悯、关切之情,其底蕴同样是出于“无伤”的仁心。后世不少儒者从此“无伤”理念出发,呼吁不杀生或少杀生。如明儒高攀龙就这样谆谆告诫家人:“少杀生命,最可养心……一般皮肉,一般痛苦,物但不能言耳。不知其刀俎之间,何等苦恼,我却以日用口腹,人事应酬,略不为彼思量。岂复有仁心乎?……省杀一命,于吾心有无限安处,积此仁心慈念,自有无限妙处。”[12]文中“物但不能言”一句,尤表现出儒家对其他生物的同情和眷顾,其间恻怛之情和拳拳之心,几充溢欲出;而所谓的“少杀生命,最可养心”,显然是已将人的生存状态与人对其他生物的态度紧密联系起来考虑了,于是,“仁”就不单是对物的倾情,也是人实现自身生命意义的一个重要环节,是人自我确证的需要。于是,仁者爱人的生命赞歌,就超越了类别和形体上的界限,而奔腾流淌到所有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