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是什么?这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回答的问题。因为人性问题,正如江恒源所言,乃是个最为源远流长、聚讼不休的难题:“我们哲学史上发生最早而争辩最激烈的,就是‘人性’问题。”[1](P4)张岱年也说:“人性,是中国哲学中一个重大问题,历来讨论不休,派别亦极分歧。”[2](P183)建国以来,人性仍然是学术界长期激烈争论的大问题。这种争论,如所周知,经历了两个阶段:从20世纪50年代到“文化大革命”为一段;打倒“四人帮”以后的80年代和90年代则为另一段。今日来检讨这2000多年的争论,首先令我们困惑的,仍然是那个老问题:究竟什么是人性? 一、人性:人的普遍的和不变的属性 “人性”一词,由“人”与“性”构成。“人”是张三、李四、约翰、彼得等等的总称。他们都是能够独立存在的,因而是第一性实体,而人则是第二性实体。反之,“性”是不能独立存在的东西,是依赖于、附属于实体的东西,因而叫做“属性”。所以,人性,顾名思义,也就是人的属性,就是人所具有的属性。“人”在此是全称,是指一切人。所以,人性也就是一切社会一切人都具有的属性,亦即一切人的共同性,普遍性;而仅仅为一些人所具有的特殊性则不是人性。孟子说,怜悯之心,人皆有之。怜悯心是一切人共同具有的东西,是一切人的一种共同性、普遍性。所以,怜悯心是一种人性。反之,杀人越货之心、敲诈勒索之心等等,并不是一切人都具有的共同性、普遍性,而仅仅是一些人具有的特殊性,因而都不是人性。因此,荀子云:“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3] 人性是一切社会一切人都具有的共同性、普遍性,意味着人性是一切社会一切人所具有的那种必然的、不可改变的、不变的属性。因为如果人性随着社会的变化而变化,在一个社会是一样,在另一个社会是另一样,那么,它就不是一切社会一切人的共同的、普遍的属性了。所以,苏东坡说:“君子日修其善,以消其不善,不善者日消,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小人日修其不善,以消其善,善者日消,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夫不可得消者,尧舜不能加焉,桀纣不能逃焉,是则性之所在也。”[2](P197)一切事物的本性,如张岱年所言,都是必然的、不可改变的、不变的:“共相,自其为多物之所共有而言之,谓之共相;自其为一物之所有言之,则谓之性。一物之性即一物所具有之恒常。凡物皆为历程,自始自终皆在变化之中。而其变化之中有不变之恒常,即此物之性。”[4](P162)据此可知,人性也就是一切人所具有的那种必然的、不可改变的、不变的属性。 人性就其自身来说是不变的、必然的、普遍的。但是,这不变的、必然的、普遍的人性并不能独立存在,而只能存在于人们那些变化的、特殊的、偶然的属性之中,通过这些属性表现出来。人们的这些变化的、特殊的、偶然的属性,就是人性的“用”,就是人性的表现形式;而它们所表现出来的不变的、必然的、普遍的人性,则是人性的“体”,是人性的内容。例如,报恩心人人都有,这是必然的、普遍的、不变的,因而是人性。但是,报恩心并不能赤裸裸地独自存在:它只能存在和表现于每个人的可多可少、可强可弱、时强时弱、时多时少的报恩心之中。报恩心的这些变化的、特殊的、偶然的属性,就是报恩心的“用”,就是报恩心的表现形式;而它们所表现出来的不变的、必然的、普遍的报恩心,则是报恩心的“体”,是报恩心的内容。 可见,人性是体用统一体,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体,是不变与变化的统一体。人性的“体”或内容,亦即人性自身,是不变的;而人性的“用”或形式则是变化的。 二、人性:人的生而固有的本性 人性——就其自身来说——是一切人的必然的、不可改变的、不变的属性,显然意味着:人性乃是每个人的这样一种属性,是他从生下来一直到死亡终生不变的属性,因而也就是与生俱来、生而固有的本性。这一点,说得最清楚的是埃尔伍德(Charles A.Ellwood)。他在总结西方思想家的人性论时写道:“我们所说的人性,乃是个人生而赋有的性质,而不是生后通过环境影响而获得的性质。”[5](P51)人的那些后天能够改变和形成的、可以发生变化的属性,乃是人性的表现形式,是人性的“用”,而并不是人性自身,不是人性的“体”。举例说,每个人从生下来一直到死亡,终生都具有自爱心和同情心,所以,自爱心和同情心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生而固有的本性,是人性。后天能够改变的,只是增减他的自爱心和同情心,使他成为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或一个缺乏同情心的人,成为一个自爱心强或自爱心弱的人。这些后天形成和改变的属性,并非人性自身,并非人性的“体”;而只是人性的表现形式,只是人性的“用”。 从词源来看,人性也是人生而固有的东西。对此,傅斯年曾有极好的训诂辨证:“‘百姓’之姓,‘性命’之性,在先秦古文皆作生,不从女,不从心。即今存各先秦文籍中,所有之性字皆后人改写。在原本必皆作生字,此可确定者也。后世所谓性命之性字,在东周虽惶惚有此义,却并无此独立之字也。吾作此语,非谓先秦无从心之性字之一体。战国容有此字,今不可考,然吾今敢断言者,战国纵有此字,必是生之或体,与生字可以互用。”[6](P64)那么,生字的本义是什么呢?傅斯年接着写道:“生字本义为表示出生之动词,而所生之本、所赋之质亦谓之生。(后来以姓字书前者,以性字书后者。)……古初以为万物之生皆由于天,凡人与物生来之所赋,皆天生之也。……孟、荀、吕子之言性,皆不脱生之本义。”[6](P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