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哈贝马斯在《现代性的哲学话语》(1987)中的观点,对现代性的批判并非始于后 现代主义,早在现代性发展过程中,其内部就出现了对现代性的反思和批评。这种反思 和批评具有两种理路:一是以黑格尔为代表,既充分肯定以主体性为核心的现代性事业 取得了伟大成就,又清醒地看到主体性原则的片面性导致了知识与信仰的分离、社会生 活的分裂、精神自身的异化,但总体上说,黑格尔的反思仍未超越启蒙辩证法的理性框 架;二是以尼采为代表,他抛弃了黑格尔的理性思维,采用非理性的古希腊神话来抨击 现代性的工具理性,进而用非理性的“权力意志”,借助于“人生的审美化”来否定理 性的作用。沿用哈贝马斯的分类,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评态度,当属于以黑格尔为代表 的理路。后来,法兰克福学派延续了马克思的批评,并由阿多诺形成了原始形态的后现 代理论,而后,参与促成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后现代主义。 对马克思来说,资本主义是现代性的一种面相。他从来都没有无限制地肯定资本主义 ,相反,他始终是以一种辩证的态度来看待它。在《共产党宣言》中,他首先强调了资 产阶级社会和以往社会的连续性,认为现代资产阶级本身是一个长期发展的产物,是生 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一系列变革的产物。这样理解的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显然就是社 会历史进程中的一个自然而然的环节。然而,对于这个自然而然的环节,马克思的情感 是错综复杂的。他用大段大段的篇幅探讨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发挥的“非常革命的” 作用。只是对于这些“非常革命的”作用,我们必须从正面肯定和讥讽双重视角来理 解。也就是说,马克思在做出肯定性指认的同时,也表示了极大的讥讽和隐忧:“一切 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1](P275)马克思 这种肯定和讥讽的双重态度,在《资本论》中具有充分的体现: 1.现代资产阶级是随着商品经济的确立而发展起来的,而商品经济意味着自然经济的 解体和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迈进。商品交换具有了普适性,商品生活构成整个社会生活的 基础和核心,利润最大化成为社会的首要目的。然而,马克思更为关注的是:“最初一 看,商品好像是一种很简单很平凡的东西。对商品的分析表明,它却是一种很古怪的东 西,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2](P87)可以说,《资本论》是一种针对商 品的形而上学的叙事。 2.与交换价值成为生产的直接目的相应,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成为统治一切的东西, 它所关心的只不过是性质不同的商品如何能够公平交换。马克思注意到,由此,质的关 系和现象被数量化了,一切商品都是暂时的货币,货币则是永久的商品。货币把一切东 西都简化为其所具有的抽象形式,它在自己的运动过程中,也把自己化简为某种纯粹的 量的东西。马克思批评说,货币本来是一切价值的代表;在实践中情况却颠倒过来,一 切实在的产品和劳动竟成为货币的代表。这就是发生在现代社会经济关系中的颠倒:一 种非现实(一种力量或性质的空缺)转变成为一种现实,同时又把一种现实(一种力量或 性质的存在)转变成一种非现实;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 3.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人隶属于机器,钟摆成了工人相对活动的精确的尺度,就像它 是两个机车的速度的尺度一样。时间就是一切,人至多不过是时间的体现。马克思注意 到,由于劳动过程的合理化,工人的人的性质和特点被掩盖和抹杀了,他的一切都必须 按照可计算的原则来衡量,这样,个人从属于像命运一样存在于他们之外的社会生产; 但社会生产并不从属于把这种生产当作共同财富来对待的个人。工人和自己的劳动过程 、自己劳动的产品,最终也和自己“疏离”了。 4.生产力的极大发展意味着对自然的控制和支配的纵深。马克思批评说,在资本主义 制度下,自然界不过是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 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知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服从于人的需要。 而且,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卑劣行为的奴隶 。 马克思深刻地揭示出,在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始终运转着一种生产的逻辑,技 术的逻辑,进而言之,也就是物的逻辑,以及人对于这种物的逻辑的依赖。马克思还 清醒地认识到,借助于历史和逻辑的统一,这种逻辑甚至成为“历史”和“世界历史” 本身。但我们也应当看到,马克思提出的作为资本主义替代模式的社会主义,也是依据 生产的逻辑推导出来的,当然,马克思在做出这种推导的时候,剔除了其中的异化因素 。由此,政治经济学批判依然服膺于政治经济学的逻辑:一方面,马克思把这种逻辑视 作“实在”,致力于发现和描述这种逻辑,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自己从事的是“ 真正实证的科学”;另一方面,马克思又似乎在不断消解这种逻辑,一再强调其“似自 然性”。马克思现代性思想中的这种内在张力,似可看作是文明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的 纠结与冲突。如果单纯停留在科学的维度上,就可能强调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以及马克 思主义对这种规律的发现与掌握;如果着重于对社会历史进程“似自然性”的消解,就 会走向批判的社会理论。 应当承认,马克思的现代性理论也是一种思想的建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 克思指出,德国的意识形态专家们从社会现实是由思想构成的这一观念出发,反对某些 思想,倡导某些思想,他们认为人类因错误的思想而蒙受苦难,因正确的思想而获得解 放。与他们相反,马克思坚持,社会研究必须立足于社会物质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上, 而不能从哲学家的生活方式出发,来推导社会理论。马克思始终在积极从事思想的建构 ,并相信思想(理论)在解释和改造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在《1957-1858年经济学手 稿》中,马克思指出,如果说资产阶级经济的范畴适用于一切其他社会形式这种说法是 对的,那么,这也只能在这种意义上来理解:这些范畴可以在发展了的、萎缩了的、漫 画式的种种形式上,总是在有本质区别的形式上,包含着这些社会形式。这也就提示我 们,必须对思想(符号)与现实、词与物的关系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不能简单地把语言看 作思想的直接现实,也不能简单地把思想看作现实生活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