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马克思哲学在哲学史上的地位,是一个非常有争议的问题;争议不仅体现在不同 观点的歧异上,而且体现在论证观点的思路的差别中。显然,梳理这些不同的历史定位 ,廓清它们多样的论证思路,对于理解马克思哲学的当代境遇甚为必要。本文拟对关涉 这一问题的三种不同的情形作出评论,并就马克思研究中的“比较研究”与“文本研究 ”、“现实研究”的关系阐明自己的看法。 第一种是称马克思哲学的产生是“哲学史上的一次革命性变革”。这是前苏联和我国 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史教科书中的传统提法。在对这一“变革”的 意义进行阐释时,教科书遵循了这样的思考路径:首先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来源”概 括为德国古典哲学,认为它是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批判和超越;又把德国古典哲学的最高 成果概括为黑格尔辩证法和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最后,认为马克思批判了黑格尔的唯 心主义,吸取了他的辩证法的“合理内核”,批判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吸取了他的 唯物主义思想,从而创建了自己的哲学体系。不仅如此,坚持这种论证的某些极端论者 还暗含了这样一种观点:即当哲学的发展推进到马克思主义哲学阶段的时候,它之前或 之后的哲学形态就只具有谬论的性质或反面的意义,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成为哲学的 惟一形态,而排斥其他思想理论体系进入哲学领地。 现在看来,这种历史定位姑且说尚可聊备一格,但教科书对此问题的论证思路却是多 有纰漏的。首先,能不能把马克思哲学的“来源”概括为德国古典哲学?从继承与变革 的关系上讨论马克思哲学,只把德国古典哲学当作其来源,是不符合事实的。诚然,梳 理其思想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在马克思的文本中占有不小的比例,但事实上在其一系 列著述中马克思极其详尽地评述了源自古希腊直迄他同时代的全部哲学历程。由于多种 因素的制约,马克思没有写出完整的哲学史专著,但我们将他文本中的相关论述连缀起 来考察,把他对人类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流派和人物的梳理和剖析作一通盘观照,不 难看出,实际上他的思想基础是“多源”的,很有一部分是德国古典哲学所涵摄不了的 。比如,作为马克思最初登上德国思想论坛的亮相之作的“博士论文”,给予其思想深 刻启迪的是古希腊晚期哲学(包括伊壁鸠鲁学派、斯多葛学派和怀疑论学派),他对“自 我意识”的论证、对自由与“定在”的思考、对“哲学与现实世界”关系的阐释等都超 越了当时其他青年黑格尔派分子以至整个德国古典哲学的思想界域。而这只是一个开端 ,在其后马克思一生思想的发展历程中,他的理论也不是按照德国古典哲学所规约的问 题“接着讲”,而是基于对实践的深刻体察和全部思想史的运思而展开的建构,仅仅作 为一个特定形态的德国古典哲学是框不住他的视野的。 其次,能不能把博大而深邃的德国古典哲学的最高成果概括为黑格尔的辩证法和费尔 巴哈的唯物主义?对德国古典哲学的研究曾经是我国哲学史研究中的“显学”,学者们 设计了这一哲学形态演进的逻辑进程,认为始自康德,中经费希特、谢林,最后到黑格 尔、费尔巴哈,德国古典哲学走过了一条“提出问题—探索思路—形成结论”的发展路 径,最后由于在自身框架内不能解决其内在的理论困境而走向了衰落。现在看得很清楚 了,这是研究者主观构造的一条逻辑。当把德国古典哲学的这些代表人物的思想置于现 代哲学的进程中予以观照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作为德国古典哲学开创者的康德哲学所实 现的“哥白尼式的变革”更具有不可超越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力;相反,“20世纪的哲 学运动是以攻击那位思想庞杂而声名显赫的19世纪的德国教授(指黑格尔——引者)的观 点开始的”[1](P7)。因此,仅就思想的蕴涵、深度以及对现代哲学的影响而言,绝然 不能说黑格尔哲学超越了康德;至于费尔巴哈哲学的“颠倒”之功,诚如马克思也已经 指出过的,只是“恢复了唯物主义的王位”,而在哲学层次上它处于与18世纪法国唯物 主义相同的水准,并没有实现唯物主义的现代转换。 最后,一种哲学只是对既有的两种哲学形态的有机组合,还奢谈什么“革命性变革” 呢?经认真检索,我们没有发现马克思用过“辩证唯物主义”这个词,这就是说,把马 克思哲学概括为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的结合,从而形成“辩证唯物主义”的提法,没有得 到马克思文本的支持。而就马克思思想本身的发展历程来说,也并不是在形成辩证唯物 主义之后将其推广到社会历史领域,从而形成历史唯物主义;在形成固定的哲学思想之 后将其运用到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从而形成科学社会主义。相反,它们是浑 然一体、交互作用和影响的。更为重要的是,促成马克思思想变革的深层原因,绝不仅 仅是理论本身的力量,而是马克思对他所处的时代以及历史发展规律的深刻体味和理解 。就作为社会意识形式的哲学而言,它不同形态的发展诚然构成一个独立的系列(如各 种类型的哲学史教科书所勾划的线索),但支持这种发展的决不仅仅是哲学自身的逻辑 ,更主要的是具体的哲学形态由以产生的社会环境和时代条件,“哲学之功外在于哲学 ”,来自非哲学;对于突出强调实践性和革命性的马克思哲学来说,情况更是如此。 第二种情形是把马克思主义逐出哲学的领地,不承认它在哲学史上有一席之地。比如 ,罗素在其产生了久远影响的《西方哲学史》中虽然把马克思列为一章来论述,但他认 为“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是黑格尔哲学和英国经济学的一个掺和体”,“马克思的唯物论 实际上成了经济学”[2](P339)。马克思的同胞对他在哲学史上的创建也不以为然,我 们不妨举三部著名的哲学史论著,看其关涉马克思哲学的论述是怎样的。库诺·费舍(K uno Fischer)所著的两卷本的《新哲学史》中只是顺便提及马克思的名字,所占文字只 有两行;而余柏威(Ueberweg)的《从19世纪初到当代的哲学史纲要》一书中倒是论及马 克思的生平及其学说,但篇幅也只有两页;在我们的心目中,把马克思归属到唯物主义 哲学家谱系是没有疑问的,连马克思都称其哲学为“新唯物主义”,然而,朗格(Lange )在其所著的《唯物主义史》中,硬是不给马克思一席之地,只是在脚注中称他是“政 治经济学发展史上还活着的最伟大的专家”,而不设专章专节论述。总体上看,这些论 者看重的是马克思的经济学家、社会学家身份,而普遍认为他对哲学并没有独立的贡献 ,这种定位恰好与我们教科书的观点形成对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