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代西方哲学的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哲学的终结”成为一个热门话题。罗蒂 要取消哲学的独特地位;德里达甚至说,哲学死亡的问题应该是那些称为哲学家的人的 共同体的惟一问题。(注:See Derrida,Writing and Diffenrenc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8),pp.79—80.)热衷此道的决不只是后现代的哲学家,现代西方哲 学两个最大、最有影响的代表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也是积极的鼓吹者,“哲学的终结 ”就是他们思想的核心主题之一。 其实,“哲学的终结”的问题由来已久,在此之前,就不断有人给哲学签发死亡通知 ,其中最痛彻的当属马克思。1844年之前,马克思像传统哲学家一样,对哲学予以最高 的热情和尊崇。他在《博士论文》中引用休谟的话来表明哲学根本不需要为它的“最高 权威”和结论作辩护,这样做简直就是对哲学莫大的侮辱。次年,马克思在为《科伦日 报》撰写的社论里对哲学更是给予了至高无上的评价:“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 精神的精华”,“人民最精致、最珍贵和看不见的精髓都集中在哲学思想里。”(注: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21、120页。)与宗教相反,哲 学与科学一样,是人类理性的产物,卢梭、费希特和黑格尔等人像哥白尼一样,不是从 神学,而是从理性和经验中引申出国家的自然规律。“哲学已成为世界的哲学,而世界 也成为哲学的世界”(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121页。)。虽然马克思不再 像传统哲学家那样强调哲学的形而上学性,而是强调它的现实性,但哲学在他那里仍然 具有崇高的地位。 可是一年以后,情况有了显著的变化。这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马克思通过把哲 学的现实功能具体化,进一步强调了哲学的现实意义。在这时的马克思眼里,哲学的现 实功能就是对现实的无情批判。“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 象中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1卷,第453页。)这种批判本身虽是理论的、精神的活动,但它却是人类解放的历 史运动的先声。对于马克思来说,哲学从来就不是纯粹形而上学的思辨,不是什么重建 本体论的努力,而是人类解放的精神武器。“哲学把无产阶级当做自己的物质武器,同 样地,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做自己的精神武器”;“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这个 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 出版社,1972年,第15页。)这些像《国际歌》一样读来让人热血沸腾的句子,足以证 明这一点。 但是,另一方面,同样是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第一次提出了“ 消灭哲学”的命题。他认为德国的实践派要求否定哲学是正当的,问题是他们仅仅提出 了这一要求而没有认真实现它。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在现实中实现哲学,才能消灭哲学 。对于不懂辩证思维的头脑来说,马克思的这种立场无疑是费解的。既然哲学是批判的 武器,既然要在现实中实现它,为什么还要消灭它?这其实正是辩证法深刻的地方。黑 格尔在《历史哲学》中曾用希腊神话中克罗诺斯的故事来说明精神本质的异化力量。克 罗诺斯是时间之神,是世界最初的统治者。它吞食自己的儿女,即人类所创造的一切, 最终它自己被宙斯吞没。马克思向来把黑格尔的“精神”解读为人类及其历史。批判的 主体(哲学)与批判对象并不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相反,哲学恰恰属于它所批判的世界 。因此,哲学对现实世界的批判恰恰是通过否定自身完成的。不消灭哲学,就不能使哲 学变成现实。 毫无疑问,哲学的否定自己,意味着哲学的自我批判,这种批判将导致哲学的自我消 灭,这似乎应该是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所蕴涵的结论。然而,在这里我 们还看不出哲学自我批判的端倪和方向。马克思心目中哲学的自我批判在《1844年经济 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年《手稿》)中开始显露出来。马克思在写这部手稿时并不 像曼德尔所说的那样,已经不用哲学概念进行论证,“而是努力用经验地观察到的现实 社会矛盾批判一种特殊的思想体系(政治经济学)。”(注:欧·曼德尔:《从<经济学哲 学手稿>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1844抨经济学哲学手稿>研究》,湖南人民出 版社,1983年,第403页。)相反,正如法国哲学家博蒂热利所指出的,马克思在写1844 年《手稿》时他首先是个哲学家,并像哲学家那样思考问题。1844年《手稿》是用哲学 对政治经济学加以批判。之所以要对政治经济学进行批判,是因为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 不加批判地承认现实,对私有制支配的世界保持沉默。正因为是用哲学对政治经济学进 行批判,所以马克思还使用政治经济学的传统概念而没有提出自己的概念,如果我们将 1844年《手稿》与《资本论》相对照,就可以看得更清楚。 尽管如此,马克思的这种哲学批判已完全超越了传统哲学的框架。虽然马克思在1844 年《手稿》中也提到“人的激情的本体论本质”,但这决不能证明马克思在这里提出了 以自然界为前提的类存在本体论或其他什么本体论,马克思在这里只不过是沿用了费尔 巴哈的说法。费尔巴哈在《未来哲学原理》中说:“真正的本体论证明——除了爱,除 了一般感觉之外,再没有别的对存在的证明了。”(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 卷),三联书店,1959年,第168页。)而“人的激情的本体论本质”的“激情”的德文 原文Leidenschaft一词的一个基本意思就是指“强烈的爱情”,在生活中和文学作品中 它往往就是爱情的另一种说法。这当然不是说马克思仍然停留在费尔巴哈的水平上。费 尔巴哈的感性概念基本是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给感性下的定义,即感性就意味着 被作用、被动和受动。马克思并不否认这一点,他也认为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 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但“因为它感到 自己是受动的,所以是一个有激情的存在物。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 质力量。”(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67、169页 。)“激情”概念在马克思这里是用来表示人的自主能动的力量,这就远远超出了康德 和费尔巴哈。也因为这样,“感性”到了马克思那里就具有了“感性的活动”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