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6月13日，应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价值理论研究室之邀，美国德鲁大学哲学系 主任、《价值探讨》(Value Inquiry)杂志主编托马斯·麦格内尔(Thomas Magnell)教 授来到哲学所，就全球联邦的构想问题与价值理论研究室的同行们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学 术座谈。参加座谈的学者有李景源、李德顺、马俊峰、朱葆伟、章建刚、孙伟平、周文 华、熊在高等。现将要点摘录如下，期望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和进一步思考。 李德顺：麦格内尔先生，众所周知，价值论的特色和生命力在于对现实生活中价值问 题的研究和解答，您作为美国价值论研究的资深专家，我们很想听听您在这方面的关注 点及近来新的思考。 麦格内尔：现实生活中价值问题的研究是价值论研究的新生点。当前，价值论的应用 研究已成为美国价值研究的热点。近来我关注和思考的重要问题之一，是9·11恐怖袭 击事件的价值论反思与全球民族国家联邦的价值论构想这一政治价值问题。 美国世贸中心和五角大楼遭受恐怖袭击，使许多人深感恐惧。学者们近乎一致地宣称 ：“所有的事情在9月11日那天改变了。”在那个上午，几个参与制造恐怖袭击的人残 忍地劫持四架客机，用其中三架撞击他们的目标，造成约3500人死亡，以及成千上万亿 美元的经济损失。如果进行类似这样的谋划，蓄意制造恐怖的人能在世界任何地方干更 多的同样的蠢事。恐怖袭击造成了一些人员的伤亡，同时也加深了人们对易遭攻击性的 意识。 “9·11”事件的实质是人类正处于并仍将处于易遭攻击性的困境之中的反映。人类越 来越易遭攻击的原因在于，伴随现代文明而来的科学技术的进步，尤其是军事技术的高 度发达和威力无比的杀伤性武器的任意扩散，杀人或制造极大破坏的成本逐渐降低。在 21世纪，技术的进展一定会保持大规模杀人或造成极大破坏的成本沿着某一坡度下降， 形形色色的教徒将可能掌握大规模的杀人或破坏手段。 李德顺：美国“9·11”恐怖袭击事件的确改变了人们的思维，值得人类长久地反思。 当然，对“9·11”事件以及与之相关联的现代性和全球化问题的价值论反思，是一个 起步不久、毫无定论、见仁见智的热门话题。譬如，我的看法就与麦格内尔教授的看法 大不一样。 我以为，“9·11”事件虽有伴随技术进步所带来的人类易遭攻击性方面的因素，但其 实质是，在全球化进程中，两种极端文化普遍主义之间的严重对抗：以美国为首的西方 ，其全球化就是要把资本主义的文化价值观推广到全世界，统一全世界，它试图以经济 的、政治的、军事的、文化的种种力量，把全球统一成它的那种模式——资本主义文化 价值体系的模式；与之相对的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它认为西方资本主义的那些东西是 魔鬼，是黑暗的东西，伊斯兰教义真正代表人类的光明，因此要用真主和教义来统一世 界。但它统一全世界的力量没西方那么大，于是就实施那种恐怖的、对抗的行动。 杀人或造成危害的技术成本低不是制造恐怖袭击的关键，关键在于掌握技术的人的意 志和行为。极端的文化普遍主义、文化特殊主义之间的种种分歧和冲突，很可能成为对 世界和平、国际秩序和社会内部稳定的极大挑战。“9·11”事件证明，过于极端化的 文化价值普遍主义立场，是可能引发国际恶性冲突甚至暴力的重要根源。 麦格内尔：您的观点很新颖，也很有说服力。因技术进步所导致的民族国家易遭攻击 性的困境的确是个客观现实。霍布斯是第一个主张集中思索易遭攻击性问题的哲学家， 他的全部思想都浸透着对恐惧的思索。“易遭攻击性”使得“恐惧”成为合理的。霍布 斯认为，平等的或接近平等的易遭攻击性只是一个经验事实，个人之间的差异不会导致 易遭攻击性方面的重大差异。接近平等的易遭攻击性的出现或消失是依技术条件而定的 。个人力量不能确保个人安全。霍布斯主张，走出接近平等的易遭攻击性的困境，需要 一个拥有足够力量来有效地应付对个人实施攻击的中心权威，以保证在接近平等的易遭 攻击性的环境中获致个人安全。中心权威赋有绝对权力和拥护。中心权威对个人安全的 保护程度总是依赖制造危害的工具的性质以及能被利用的技术水平。 由于技术发展降低了杀人或大规模破坏手段的成本，民族国家开始遭遇类似于个人面 临的情况，即接近平等的易遭攻击性的情势。不必动用大批军队就可威胁国家安全。小 国、穷国、志趣相投的各类人群，甚至平凡的犯罪团伙足够方便地利用大量的杀伤性武 器对军事力量强大的、富裕的大国构成严重威胁。核武器甚至生化武器的扩散使任何国 家难以免于被攻击的危险。在21世纪，对世界上的民族国家来说，技术上的危险门槛已 被越过这一普遍情况似乎是明显的。越过危险的临界点，我们必将进入一个军事力量无 法独自确保国家安全的时代。民族国家的易遭攻击性困境，需求一个赋有足够权力用于 有效消除或防止对民族国家实施攻击的全球权威。 章建刚：当今的世界的确笼罩在各种可能的恐怖袭击的阴影和核战争的威胁之中，麦 格内尔教授提出了走出困境的一种方案，值得重视。但对从霍布斯理论推导出建立全球 权威的主张，我表示疑问。我们当前面临的问题与霍布斯理论所处理的问题是大不一样 的。霍布斯理论要解决的主要是经济人之间的财产争端问题，个人希望通过社会契约转 让部分权利形成国家和政府，来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和财产权。而我们面临的问题要复 杂得多。 麦格内尔：是的，我们的时代和面对的问题大不一样了。建立全球权威要求权力的转 让和放弃主权国家的一些基本要素。这样在民族国家性质方面的根本变化肯定会引起强 烈的反对。自尊心、意识形态、宗教、繁荣兴旺和自我扩张等方面都可望挑起对限制国 家主权的激烈的反对意见。此外，对失去自由的担心接踵而来。当社会发展到还没有越 过技术上危险的门槛时，出于国家主权而产生的种种顾虑，可以提供足够理由抵制让主 权国家的基本要素由全球权威掌管的任何吁求。但是，当技术上的危险门槛也被跨越， 并且威力无比的武器相对便宜时，没有国家能排除在可能遭受攻击之外，事关国家安全 的问题就应摆在优先考虑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