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应与科学家同样有求真的精神。研究科学,以数学为基础;研究艺术,以素描为基础;科学无国界,而艺术尤为天下之公共语言。吾国现在凡受过教育之人,未有不学数学的,却未听说学西洋数学;学素描当然亦同样情形。但数学有严格的是与否,而素描到中国之有严格之是与否,却自我起,其历史只有二十来年,但它实在是世界性的。 艺术家既有求真的精神,故当以阐发造化之美为天职(并不仅是义务);如美丽之都市北平,其天然环境,比之公斯但丁、罗马不如;即在国内,亦远不如桂林、昆明、杭州、福州;它虽有整齐之皇宫建筑,但亦不能比巴黎或印度。当然它有媲美雅典二千五百年前班尔推农(巴底农——现译,下同Porth-enon)女神庙之天坛,但仅此一项,亦不够代表整个东方之美丽都市!它之所以美丽,还全靠千年以来这分布大建筑物左右几百株之古柏与白皮松!此乃世界任何大都会所无的!如果把这些奇古雄壮之古柏巨松去掉,则北平必干枯寂寞乏味,与其它不著名之都市一样。但这些奇古雄壮之古柏巨松,从未在图画上出现(有之还自我在十五年前所写之两古柏,今藏巴黎外国美术馆。)自辽、金、元、明以来,北方少画家,但董其昌、王原祁皆服官北京甚久。他们都应当看见过这些奇美之物,而他们画中之树,皆是不到三十年之嫩枝,此足证明他们够不上称艺术家。荆浩善写他所习见之火层岩,董源、倪云林、黄子久皆写江南平山远水,真实不虚,而气韵自足。吾人应以古人造诣为标准。如后之石谿、石涛,能自立境界;不当如收藏家之董其昌、王时敏辈,那种依赖古人之惰性!致失去会心造物之本能;并致造化之奇,熟视无睹;变至冥顽不灵,丧失感觉!试想天下有没有无感觉之艺术家! 吾国自唐迄宋,为自然主义在艺术上最昌盛时代;在山水上自王维脱离印度作风建立真正之中国画;后有荆、关、董、巨、李成、范宽、米芾、郭熙等大画家之外,尤有徐熙、黄筌、黄居寀、易元吉、崔白、滕昌佑、徽宗等大花鸟画家,其所造记录,至今尚能保持。此举世之人,咸感觉敏锐,故一切制作,皆美妙高雅;如宋代瓷器、织物,千变万化,无一不可作后来取法者!岂如自《芥子园画谱》出世后,举世皆成冥顽不灵毫无感觉之现象,因致一切艺事皆落后退化!若此时再不振奋,起而师法造化,寻求真理,则中国虽不亡,而艺术必亡。艺术若亡,则文化顿将暗无光采。起而代之者将为吾敌国之日本人在世界上代表东方艺术,诸位想想,倘不幸果是如此,我们将有何颜面以对祖宗! 我们的雕塑,应当继续汉人雄奇活泼之风格;我们的绘画,应当振起唐人博大之精神;我们的图案艺术,应绍述宋人之高雅趣味。而以写生为一切造型艺术之基础。因艺术作家,如不在写生上立下坚强基础,必成先天不足现象,而乞灵抄袭摹仿,乃势所必然的。 有人喜言中国艺术重神韵,西欧艺术重形象。不知形象与神韵,均为技法。神者,乃形象之精华;韵者,乃形象之变态。能精于形象,自不难求得神韵。希腊两千五百年前之班尔推农(巴底农Parthenon)庙上浮雕韵律,何等高妙!故说西洋美术无韵,乃不通之论。惟韵有东韵,亦有江韵、庚韵、寒韵、支韵,且有曷韵,并不一律。欧洲自19世纪英国之康斯太白(康斯太勃尔Const-able)及吞纳(特纳Turner)两大风景画家出,遂夺去吾国山水画在世界艺坛上建立之记录。吞纳之画光辉焕发,气象万千。二人皆为19世纪下半期法国印象主义之先驱。印象主义出,绘画上益重视韵律,其中巨子如穆纳(克洛德·莫奈Cland Monet)、西司来(西斯莱Sisley)、比散落(毕沙罗Pissaro)均以密点敷采,放弃线条,较大小米尤精妙。至如梅南尔(Rene Menard)画中充满诗意,绥赣低尼(塞冈提尼Segantini)之画如闻上界笙歌之乐境,尤以倍南尔(Arbert Benard)之作品如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中国古人亦均无之。此指近代绘画而言,若古代绘画,如米开朗基罗(Michiangelo)之西克司丁(西斯廷)教堂之藻井,赖飞罗(拉斐尔Rapaello)之教皇宫壁画中雅典派,肥尼斯派(威尼斯画派)中蒂襄(提香Titian)之耶稣下葬,及丁笃来笃(丁托列托Tinitoretto)之圣马可之灵迹等等杰作,安能无韵,而得如此美妙!至如鲁彭史(鲁本斯Rubens)之天翻地覆,范拉司亥是(委拉斯贵兹Velazquez)之长枪火神等幅更精明韵律;尤以冷白浪(伦勃朗Rembzandt)实物与画底浑为一体,光气榕榕,尤称最高妙之韵!凡未广见博知,不可妄下断语!中国人所见之西洋画仅朗世宁作品,而朗世宁之名并不见于西洋美术史,遂好武断臆说,在此新时代尤为不合也。且吾国先圣所说,物有本末,事有始终,应知所先后。不得其正,焉知其变?不懂形象,安得神韵?故不能把据现实,而徒空言气韵之人,我将动用大文豪鲁迅所形容刊划的人物,名之曰“艺术中之阿Q”! 我现在再指出抱残守缺的不当,比方刊印,从前人推重文彭、何雪渔,便以为了不得。近世地下爱宝,出土之古印日多。如山东陈簠斋一人所收三代及秦汉古印,便有两万余方。十钟山房印举出世,已无人重视浙派与西冷八家之印。绘画亦然。从前人见到董其昌、四王、恽、吴作品,便以为眼福。近代印刷术进步,国内已刊布流传古代杰作不少。日本人尤精益求精,印出无数罕见之宝物。如周昉、荆浩之巨迹,古之达官贵人所不能见者,今寻常人亦能观其精神所在。比如诵诗,不读三百篇、古诗十九首,与曹子建、陶渊明、谢灵运、李白、杜甫之作,而偏去哼五言八韵试帖诗,这不是土,还有什么更切当的形容词呢?所以我们把素描写生直接师法造化者,比作电灯;取法乎古人之上者为洋蜡,所谓仅得其中。今乃有规摹董其昌、四王作品,自鸣得意者,这岂非洋蜡都不如的光明么?自然在停电的时候,豆油灯亦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