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度短短半个月，对不少石窟中的石雕和神庙中的石刻，十分入迷，也十分倾倒。种种石刻雕像，千姿百态，奇诡万端，或直或卧，或倾或仰，或动或静，或微笑或寂然，或舞蹈或端坐，无不情状如生，仿佛他们都是生气充沛，精力饱满，情欲丰实的形象，虽然它们是自古老冰凉的石头中开凿而成，但我们仿佛能感到他们的体温、呼吸和肉体的弹性，令人有无比神奇之感。自然，这些或神或人的形象，无疑还体现了异常丰富和复杂的宗教观念与哲理内涵，但这些，我都说不太清楚了。 记得在孟加拉湾的旅游城市马德拉斯远郊，我们参观了一处石窟，石窟依托于一座并不高的花岗岩石山坡，石窟本身为长方形，约数丈宽阔，当中有一戴有冠冕的伟丈夫，左手托住石顶，右手则作呵护状，在他身边则有大小不等的石雕，甚为壮观。据说这伟丈夫乃大神梵天，印度教中有三大天神：梵天、湿婆与毗湿奴，其渊源悠远流长，已有数千年历史，此石窟从剥蚀情况看，至少也历尽千年以上的沧桑了。在印度教的教义中，梵天被看作是世界的最高存在，万物的主宰，它的存在超越于人类感觉经验之上，它是不能用一般逻辑与概念表达的创造之神，但它却可以和人的主体“我”相结合，因此有“梵我如一”的原理，认为人只有回到“梵”中获得觉悟，摒弃世俗生活，抑制七情六欲，方能获得宗教意义上的解脱。但在我的眼前，这尊大神梵天，却极富人情味，据印度友人说，他的左手乃是挡住自然界袭来的难以抵御的灾难，右手则是呵护众生的生活。果然，在他双臂之下的石雕，都是普通人的形象，或生产，或操作，有的杖牛扶犁，有的弯腰播种，还有的利用大象搬运，一派田园景象，洋溢的竟是“灵光满大千，神意与人亲”的尘俗意味。距此窟不远处，又有从整块巨石中开凿出来的神庙，庙顶如层层塔座，各种雕像就极其生动地活跃其上。这些自然都是些神话故事，或者是对教义的衍绎。在古典梵文之中，有两大史诗，一为《摩诃婆罗多》，一为《罗摩衍那》，是被赞誉为印度最早的诗歌，其中记述了许多优美动人的神话；我国有过译本，曾在舞台上演出过的《沙恭达罗》，就是出自迦梨陀娑笔下的著名古典梵文戏剧。许多石雕亦神亦人，其实是反映了古代印度人民对于天地周运，自然万物的充满想象和创造的解释与记述。可惜我们这方面的知识准备太不足了，因此，这些神灵窟宅中的石雕虽然如此多姿多样，不仅形态优美婀娜，线条流畅明快，表情也极其生动迷人，令我们赞叹不已，只是却无法解读出它所包含的内容和涵意，不能不是桩憾事。 在众多的石雕中，有一尊形象特别吸引我的注意，这显然是古老印度哲学观念支配下的象征或概括。这尊神像约一米多高，面带微笑，端庄雅丽，衣饰甚少，几乎是裸体，经印度友人指点，我们才发现原来这座石雕竟是半男半女，组合为一尊整体的。正所谓“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凝视这座奇异罕见的石雕，只觉精神迷离惝恍，似乎悠远朦胧的梦意流动在额眉眼角之间，又似乎带着善良悲悯的笑意，指点着芸芸众生：阴阳复合，始是人之本源。据说，在孟买附近也有个石窟，其中有一尊高达16英尺的石雕大神，是印度教十分崇仰的神灵湿婆与他的妻子雪山神女的综合体，也是雌雄同体的存在物，男性和女性器官都有，既可说是半男半女，也可说是阴阳合一。在远古的哲学与宗教观念中，对于万物起源的思考，最早感知的便是认为万物之孽生乃乾坤相和，阴阳相融所萌所出。其实这是从直观中得到的朴素唯物主义观念，只不过初民不能逻辑地、科学地、实证地解释它的来龙去脉，便披上了各自不同的神秘的、宗教的、玄学的外衣。比如中国《吕氏春秋》中就有这样的说法：“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与耶稣同时代的犹太哲学家菲洛则认为：“上帝把亚当分成两个有性别的组成部分，一个是男性，另一个是女性夏娃，来自他的一半。这个原本双性的人被分为两半，爱情使他们渴望重新结合，这种渴望是性快乐的源泉。”而在印度教义中，无疑有同样或类似的观念，在许多古老的石雕中不仅可以明显地看出这种生殖崇拜的象征，就是印度教徒最崇仰的主神湿婆，当他的重要节日“湿婆神之夜”到来时，教徒不仅要斋戒，而且还要向湿婆神的象征——男性生殖器的模型“林伽”作礼拜。而更有趣的是，在印度教看来，世界之所以有万种生物，是由于“普路沙”衍化而成。世界原来只有“普路沙”(Purusha)；但他把自己分成了男女或阴阳两个存在物，由此而相互爱恋、相互追逐，相互变化，于是乃衍生出种种雌雄生物。这颇有点中国古老哲学中的“天人合一”、“万象归一”的意味了。也令人想起大诗人苏轼的诗句：“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所蕴含的哲理意趣。 印度石窟与石雕蔚为大观，我们行程匆匆，所见其实极为有限，但已十分令我们入迷，这些石雕艺术，不仅与印度古老哲学、宗教有深刻的渊源关系，而且与印度的诗歌、舞蹈、绘画、音乐也都有深刻的联系与相互的影响。其中镕铸的非仅是独创的形象，独立的万类，它所表达的，其实是一个独特而深邃的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善恶悲喜正是与人的生命本源相连接着的。而这就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穷尽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