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德国艺术家戏称这场鬼魅般的恐怖袭击(编按指:9·11事件),是一件伟大的行为 艺术杰作。这一艺术家的职业反应也未免太过残忍。当普世的同情心尚未得到充分表达 ,甚至当鲜血和泪水还没有来得及抹去的时候,人们怎么可能容忍这样漫不经心的观察 呢?然而这样一个强大而傲慢的国度,骤然间遭到他既恐惧又蔑视的弱者的一记重重的 耳光,在愕然或痛苦之后,不也觉得有几分当代文明的滑稽吗?事件是令人深思的,它 的确充满了深刻而复杂的文化情愫。 恐怖主义者袭击的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政治、军事、经济中枢,而不是作为基督教文化 象征的教堂,但对美国的媒体和许多政治家们来说,这无疑进一步确证了亨廷顿所谓的 “文明冲突”。军事家首先会将“9·11事件”和“珍珠港事件”这两次美国本土遭受 的最大的自杀式袭击相比拟。然而进一步放大这种比照的话,就不难发现,两次事件有 迥然不同的意义。日军偷袭的后果虽然是毁灭性的,但主要是军事性攻击,而恐怖袭击 ,与其说是制造了一场骇人听闻的流血事件,不如说是向美国宣示一种巨大的政治和文 化挑战。因为,它太容易勾起西方人的历史情结。可以说,当代伊斯兰恐怖主义对美国 霸权下的西方文明的威胁,决不亚于当年阿拉伯人夺取耶路撒冷、奥斯曼土耳其人兵临 维也纳给西方文明带来的震撼。 在冷战刚刚结束不久,亨廷顿就用言简意赅的语言,提醒和激发西方人的历史记忆: “西方与伊斯兰文明之间沿着断裂线的冲突已经持续了1300年。”尽管他断言未来的冲 突可能发生在西方同好战的伊斯兰、独断的儒家文明之间,但他也指出,西方迄今遭遇 过的唯一威胁和挑战来自伊斯兰。亨廷顿试图将伊斯兰看成是西方的宿敌。在他看来, 自由民主主义和马克思列宁主义在20世纪的冲突,与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之间持续而深刻 的冲突关系相比较,不过是一种短暂而表面的历史现象。可以说,这种“文明冲突论” 是西方人的历史情结在后冷战思维中的复现。90年代一开始,威廉·普法弗就观察到这 一现象:有很多人相信,共产主义与西方之间的战争即将为西方和穆斯林之间的战争所 代替。 实际上,过去的20年,西方传媒中的穆斯林形象已经越来越令人不快甚至恐怖。爱德 华·萨义德在80年代初就指出,在当今西方的传媒中负面的伊斯兰形象比其他任何形象 都流行,对欧美的公众来说,伊斯兰教是一种令人不快的“新闻”。进入90年代就有人 惊叫:“穆斯林来了!穆斯林来了!”1990年9月的《大西洋月刊》发表了具有国际影响 的中东评论家伯纳德·刘易斯的一篇领衔文章《穆斯林愤怒的根源》,同时,该刊配上 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封面,直观地展示一个蓄长胡、包头巾而怒视着星条旗的穆斯林形象 。埃斯波西托认为,西方媒体给人们塑造了一个不宽容的、危险的和好战的伊斯兰原型 :早期穆斯林的扩张、耶路撒冷的沦陷、奥斯曼的威胁、反殖民的圣战、阿以冲突、石 油禁运、扣押西方人质、挥着伊斯兰之剑的暴君、输出革命和对《撒旦诗篇》作者的死 亡通缉等等。历史上的西方作家对穆罕默德形象的描述也强化了这一原型。在吉本、但 丁、拉什迪等人笔下,穆罕默德是一个癫痫病者、骗子、叛教者、好色之徒。这种危险 的、非理性的伊斯兰原型已深深地置入当代许多西方人的心中,使人们对伊斯兰同伊斯 兰原教旨主义或政治伊斯兰,甚至同恐怖主义之间的界线的认识,变得日益模糊。人们 差不多完全遗忘了伊斯兰教与犹太教、基督教之间有共同的神学渊源,遗忘了早期穆斯 林对犹太教徒、基督教徒这些“有经人”的宽容,遗忘了当西方处于“黑暗时代”而巴 格达和开罗有过的文化繁荣。亨廷顿甚至根本不认同克林顿对伊斯兰极端主义与伊斯兰 世界所作的区分。相反,他从所谓的非洲到中亚的“新月形的国家集团”当中,从穆斯 林在巴尔干同东正教的冲突、在印度次大陆同印度教的冲突、在巴勒斯坦同犹太教的冲 突、在菲律宾同天主教的冲突等现象当中,得出了令人瞠目的结论:“伊斯兰有流血的 边界。” 所有这些,都容易使人们心目中的伊斯兰,同一个多少有些令人畏惧的语词联系在一 起:吉哈德(圣战)。“吉哈德”(Djihad)虽然被一些穆斯林看成是信道者的第六功,但 它是否能在《古兰经》里找到依据,仍然是一个神学释义问题。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 ,它的本义在今天已经常常遭到人们的曲解或滥用。“吉哈德”原指信道者用心、舌、 手和剑为主道而努力或奋斗。然而,当拉登及其“基地”组织通过卡塔尔电台不断传出 令美国政府恼怒也让美国人民不寒而栗的声音时,人们似乎只看到穆斯林世界挥舞着一 把伊斯兰之剑。 当代伊斯兰精神的极端化,有其深刻的文化根源,那就是怨恨情结(Resentment)。痛 苦可能使人上天堂,怨恨只能让人下地狱。然而穆斯林不怕入地狱,更何况他不是入地 狱,而是为真主殉道。牺牲自己和财产在穆斯林那里具有神圣意义。但是,不应当简单 地从历史的或神学的角度,而应当从现代的、世俗的角度来解读这种怨恨情结。当拿破 仑军队登陆亚历山大港以来,穆斯林世界就被踩在西方殖民者的铁蹄之下。在饱受痛苦 之后,阿富汗尼终于喊道:“全世界穆斯林,联合起来!”这种泛伊斯兰主义对西方的 回应,带有现代主义的革新色彩,而不同于后来西方媒体所谓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后 者虽然酝酿已久,但在1967年的阿以战争和70年代末的霍梅尼革命之后,才得到穆斯林 世界的实质性反响。阿以战争让阿拉伯人失去了文化自尊,霍梅尼革命使穆斯林获得了 文化认同。至于拉登的恐怖主义网络,则是对美国插手巴勒斯坦、在波斯弯聚集军事力 量的直接回应。 然而,这种怨恨和以恶制恶激化下的恐怖,却常常被简单化为穆斯林的文化特质和历 史情结所致。亨廷顿从伊斯兰的历史中看到了穆斯林有好战、不宽容和暴力倾向等文化 性格。《穆斯林愤怒的根源》的作者也试图从历史的同一性中寻找穆斯林怨恨的根源。 在他看来,伊斯兰与西方之间持续14个世纪之久的搏斗,是由一系列漫长的进攻和反进 攻所组成:圣战和十字军,征服和再征服。而今天,穆斯林世界再一次被一种仇恨情绪 所支配。突然间,美国变成了大敌和邪恶的化身,变成一切善良之物、特别是穆斯林和 伊斯兰的恶魔般的反对者。这种充满历史、文化情结的描述,实际上淡化甚至掩盖了政 治伊斯兰的现代根源和世俗根源。 另一方面,美国在中东的所作所为,同样也容易勾起穆斯林世界对十字军东征的复杂 而痛苦的历史记忆。因此,拉登及其“基地”组织发出的“圣战”动员,可以轻而易举 地把许多穆斯林拖入到反“十字军”的抗争之中。有些穆斯林居然直言这是一场穆斯林 与非穆斯林之间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