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叙说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的变革,往往以物质层面变革到制度层面变革到文化层面变革为线索,亦即所谓言技—言政—言教。最有代表性的是梁启超的“三不足”之说。所谓“三不足”,即“先从器物上感觉不足”,再“从制度上感觉不足”,最后“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由于“器物上感觉不足”,有了洋务运动;由于“制度上感觉不足”,有了戊戌维新和辛亥革命;由于“文化根本上感觉不足”,有了五四时期的“全部解放的运动”(注:梁启超:《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梁启超史学论著四种》,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7-8页。)。 事实上中国早期现代化的历史运动远比梁启超脉络分明的“三不足”之说复杂:在“器物上感觉不足”的同时亦有“在制度上感觉不足的”言论和要求;在“制度上感觉不足”的同时也有文化上的反省与变革文化传统的诉求。晚清时期反传统的激烈言论与当时“三纲革命”、“孔丘革命”、“圣贤革命”、“祖先革命”、“家庭革命”、“打破礼教”等等呼吁,正深刻表明,不待到“欧洲大战告终”后的“五四”,中国思想界已经在进行文化上的反省和批判。 一、“传统”与“反传统”的双重内涵 在本文展开之前,必须首先就“传统”与“反传统”的双重内涵作必不可少的阐述: 就一般意义言,传统是历史上文化现象、文化样式、文化类型的凝聚,是人类活动的积习。诚如钱钟书所言:“一时期之风气经过长时期而能延续,没有根本的变动,那就是传统”。在历史的演进中,传统的功能是两方面的,一方面,传统是贯穿于民族文化中的精神原性,是创造的本源和人类进步的基础;另一方面,“传统是一种巨大的阻力,是历史的惰性力”,是“一切意识形态内”的“巨大的保守力量”(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53页;第3卷,第402页。)。由于后一特性,传统在历史的进程中,总是要遇到反传统思潮的冲击,在历史剧烈变革的关口尤其如此。由于不同时期的变革主题不一,不同时期的反传统的历史内容也自然不一。 但是,在现代化理论的框架中,传统与反传统具有确定的内涵。在现代化理论中,“传统”与“现代”是相与对立、互为排斥的两极。宾德说:“在历史过程中,有一个中心点……假如此点被看作是正合时宜的一点,则将以此划分为传统与现代两个阶段,并以此二分法来理解此一世界。”(注:[美]宾德:The Crises of Political Development,转引自陈洪瑜:《政治发展理论》,台湾桂冠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版,第34页。)现代化理论关于“传统”与“现代”的二分法受到学者们的严厉批评。然而,正如穆尔所指出:“现代化理论乃是在说明与比较两种静态社会,而不是一种解释变迁的理论。”(注:[美]穆尔:《社会变迁与比较研究》,转引自陈洪瑜:《政治发展理论》,第43页。)只有建立这样一个二分法构架,才能对“差别的社会结构基础作出解释”,也才能深刻体现工业革命以来的“宏观的社会变迁”不是一般的社会进化,而是“成套”的、整体的社会机制的转型。正因为“传统—现代”的二分架构是一套可操作的分析工具,因为迄今为止,即使现代化理论的激烈批评者,也无法提出可以对“差别的社会结构基础作出解释”的更好的理论。而反现代化的思想家们,也因“传统—现代”二分的理论架构具有可操作性,往往借用这套分析方法,对现代化进行抨击,“二分的一端代表了论者心所向往的价值,另一边则不是他反对的,就是他痛恨的。后者同时是现代化过程的逻辑结果”(注:艾恺:《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论文化守成主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8-83页。)。 晚清是中国现代化启动的早期阶段,在“传统”与“现代”相对置的意义上,现代化首先意味着对传统的突破和超越,“现代功能对传统体制的冲击就是现代化进程的核心”(注:[美]亨廷顿:《变动中的社会秩序》,华夏出版社1988年版,第31-32页。)。而在这一进程中迸发出来的反传统思潮,反对的自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传统”,而是表征传统社会特性的“传统”。这一点不能不详加说明。 中国的自主性现代化进程开启于十八世纪六十年代(注:参见拙著:《最初的纪元——中国早期现代化研究》第四章,高教出版社1996年出版。),洋务运动的“破坏列祖列宗之成法以乱天下”(注:《翰林院侍读周德润奏》,《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六),第154页。),以及“以成格为万不可泥,以风气为万不可不开”(注:李鸿章:《筹议海防折》,《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二十四。),已经包含了反传统的意味,但真正的、本质性的反传统思潮是从戊戌到辛亥期间开始崛起和迅速生长,从而带给中国社会飓风般的冲击。 二、晚清反传统思潮崛起的心理基础 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特质之一是“以过去取向为第一序的价值优先”。法古、崇圣在人们头脑中根深蒂固,积淀为民族无意识。康有为说:“人情多安旧习,难于图始,骤与更改,莫不惊疑,虽以帝王之力,变法之初,固莫不衔橛惊蹙者。”(注: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卷十三。)从传统主义走向反传统,绝非轻而易举,而是一个充满民族苦痛和耻辱的过程。 这个过程的开始,固然要追溯到鸦片战争,但最初的战败,对中国的冲击并非那么强烈。作为过来人的左宗棠在《海国图志》重刻本的“叙”中曾感叹:“自林文忠公被革后二十余年,事局如故。”梁启超也发表类似言论说:“(鸦片战争)后二十余年,叠经大患,国中一切守旧,实无毫厘变法之说。”(注: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一。)所谓“一切守旧”、“无毫厘变法之说”,正显示了传统的强劲和毋庸置疑的霸权。 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咸丰“车驾北狩”,圆明园焚于一炬。当帝国首都的古老城墙上“悬起彼国五色旗”,中国官僚士大夫的震动是空前的。“庚申之变,目击时艰,凡属臣民,无不眦裂”(注:郑观应:《易言·自序》(二十篇)。)。“士大夫见外侮日追,颇有发愤自强之意”。亲身经历这一过程的曾纪泽于光绪十一年(1885年)著《中国先睡后醒论》,谓“自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烧毁圆明园后,中国业已醒来。”而这一时期中国由睡入醒的重要标志就是洋务运动。洋务运动虽然被守旧派指斥为“直欲破坏列祖列宗之成法以乱天下”,但他们“中体西用”的纲领,事实上是要努力维护中国传统社会的格局,“重新确立或‘中兴’旧的儒家制度”(注:费正清、赖肖尔著:《中国:传统与变革》,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18页。)。换言之,洋务运动虽然在客观上冲击了传统社会,但洋务派们在主观上是不反传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