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的中国近现代史研究,面临着新的挑战和新的机遇。在我看来,这种挑战和机遇主要归因于中国终将进一步融入世界,中国文化必将走向“充分的世界化”(胡适语)。富有学术理性的史学工作者,应当结合我国史学研究中所存在的误区,深刻反思既定的史学研究规范,对中国史学研究所面临的挑战和机遇进行认真的、深入的分析。 这里,我想从思维方式、认识取向入手,就中国近现代史研究范式的转换问题谈些不成熟的看法。 谈到这个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美籍华人历史学家黄宗智。随着“冷战”的终结,20世纪90年代,以经济史研究见长的黄宗智在美国汉学界独树一帜,提出了“反思研究规范”的理性命题。他深刻地分析了大洋两岸学人在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中所面临的困境,指出“中国社会、经济史的研究正处于一场规范认识的危机之中”。他将这种“规范认识”规定为“各种模式和理论,包括对立的模式和理论所共同承认的、不言自明的信念”,而“这样的规范信念比起任何明白表达的模式和理论来,有着更广泛、更微妙的影响。它的影响不仅在于引导我们去想什么,更在于不想什么”[1]。我很赞赏黄宗智的这个见解。大洋两岸的学人确实有必要思索一下长期以来双方所信守的、约束自我认识能力的“规范信念”,并且在研究中自觉挣脱它的束缚。就我的理解,黄宗智鲜明地提出在中国史研究中存在着“规范认识危机”,就在于告诫研究者:必须从中国历史实际出发,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而不是从固有的观念、规范信念、经典理论出发研究历史。同时,必须转变认识取向,摒弃先入之见,构建悖论思维,去探求和发现那些长期以来所根本“不想”的东西。 就我个人的学术理路而言,我从事美国汉学的研究已多年,如果说在研究中有什么反思性的感悟的话,那就是要从跨文化的视野中,挣脱“规范认识”的束缚,努力寻找我们所根本“不想”的东西,从而弥补我们思维中的缺失,更真实、全面地认识中国历史。 其实,反思是相互的,美国学者也在反思。因为他们同样受到特定的“规范认识”的束缚。提出“亚洲农业社会范型理论”的丹尼尔·利特尔(Daniel Little)就认为,在美国,很多研究中国史的学者研究中国历史的起点是西方,而不是中国,这是美国中国研究存在的最大的弊端。针对于此,保罗·柯文(Paul A.Cohen)曾经提出了中国研究的基本取向——“中国中心观”。但是,更应该引起我们重视的是:在很多美国学者那里,“西方的历史起点又是英国,因而往往是把英国与中国相对应,将研究英国的理论框架和研究模式套用到中国,用以研究中国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的发展。其结果是可想而知了,那将是一个‘英国式的中国’”[2]。利特尔的这番话值得中国学者深思,他抨击的这种“不言自明”的“规范认识”不也正是中国学者所始终加以遵循的吗?如果仍然恪守这一规范,那么可以肯定的是:根本无法正确认识中国历史发展的特殊规律。 与认识取向的转换相联系,我们应当提倡史学研究的跨学科化,扩大研究视野,丰富研究手段,开辟全新的研究领域。我在分析美国汉学研究的基本性质时曾经指出了这一点。这里,我想结合“文化大革命”研究来做进一步个案分析。在中国现当代史研究中,“文化大革命”是一个敏感、复杂而困难的研究课题。目前,学术界对“文化大革命”史的研究仅仅局限于政治史范畴,特别是党的历史范畴。实际上,对“文化大革命”应该放在更广阔的领域中间去研究,宁可失之于宽,不可失之于狭。6年前,在“文化大革命”结束20周年之际,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文化大革命”与社会现代化》。表面看来,“文化大革命”与“社会现代化”似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概念,实际则不然,两者确有十分密切的内在联系。我在文章中说,“对‘文化大革命’这样一场震撼全球、激荡中国的‘革命’仍需要做出深入的研究,进行理性的思考。特别是应当联系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现实来认真梳理一下‘文化大革命’的影响”。我还提出:“对于‘文化大革命’的历史教训的总结需要有新的认识角度和取向。在我看来,应该审视当时‘局外人’(特指外国学者)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分析‘文化大革命’所试图提出、解决的问题,探究这些问题的取向及其与中国社会现代化的关系。这三个方面,都是我们过去很少触及的领域。”[3]多年过去了,我所提出的这些取向,对于深刻反思“文化大革命”,仍有着不容忽视的方法论意义。我的初衷在于:只有真正超越所谓“权力斗争”的解读框架的窠臼,才能更理性、更全面地认识“文化大革命”。恰恰在这里,中外学者又同样受到“不言自明”的“规范认识”的约束,在不同意识形态之间达成了令人费解的“默契”。 在很大程度上,史学研究也就是对人的研究。在近现代历史人物的研究中,也同样涉及认识取向的转换问题。这里,我仅想结合对《建国方略》的再认识,谈谈孙中山研究,因为我们对他有诸多的误读和误解。 应该说,我是带着一种重新解读的取向来理解《建国方略》的。兴趣所至,我很想客观地破解一下孙中山的思维方式和思想的内在特点。因为在以往对孙中山的研究(特别是思想研究)中,受现实政治的影响过深,先入为主的东西太多,附加的条件亦多,以至于研究者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他们往往是用马克思主义者的标准来规范孙中山的思想,寻找他的思想“误区”,在肯定中加以否定,以证明马克思主义的正确性、无产阶级的先进性,以及资产阶级的局限性。这已经成为一种“规范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