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史研究中提出范式问题,是因为从建国以来在史学研究中有太多的框框。例如,把几千年的文明史全部归结为阶级斗争史;用进步与反动、唯物与唯心的两分法界定历史人物;只言历史规律、必然性,讳言突发事件、偶然性对历史的作用;只重视精英思想的研究,忽视生活方式、风俗习惯的影响等等。其中尤以阶级斗争的绝对化为最,它几乎贯穿历史研究的一切领域,从课题的选择,经费的投入,资料的收集,以及研究方法的运用,无不以宣扬、演示阶级斗争为至上的纲领,从而把许多重要领域,如生态环境、资源配置、民族心理等等,摒弃在视野以外,留下许多薄弱环节无人问津。 这种现象早就引起人们的不满。还在上个世纪60年代,周扬就曾呼吁说,阶级斗争是红线,不是红布。但在当时,阶级斗争岂止是红布,上下五千年全是红彤彤,农民战争和儒法斗争就是一切。课题愈来愈窄,老调重弹,千篇一律,令人望而生厌。改革开放刷新了现实,也刷新了史学界的风貌。观念的改变,文物资料的重新发掘,文化史和社会史的复兴,西方史学的传播,使得研究视野不断扩大,史学领域焕然一新。重写古代史、重写思想史、重写文学史的呼声不绝于耳,有些领域的成绩已很可观。相比而言,近代史研究领域的变化显得有些迟缓。直到七八年前,要想在一本书中阐明以现代化为主线的话,还很有可能遭到非议。到20世纪90年代末,胡绳先生认同以现代化作为考察近代史的主线之一,研究者奔走相告,这问题才算是开了禁。然而,某些问题仍然陈陈相因,不敢超越雷池。比如,去年我们研究室编辑了一本题为《近代中国社会生活与观念变迁》的论文集,其中有一篇因为批评了义和团的落后愚昧,终审时不得不删除。 这种既定的框架对近代史研究十分有害。要知道百年中国,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重要而又最复杂的历史时期。辉煌的古代,屈辱的近代,迫使中国人民从沉睡中奋起,为救亡图存,求富自强,前赴后继,成就了数千年未有之历史巨变。从鸦片战争以来,一切为振兴中华而兴起的反帝反封建的义举,以及政治、经济、文化运动,都为探索中国现代化道路留下宝贵的经验。100多年的历程,充满了反复和阵痛,失望和希望,机遇和挫折,最终探索出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道路,迎来了国民经济建设的新高潮。阶级斗争是这百年行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不是全部。 作为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是在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双重压迫下起步的,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动力和核心内容。然而,现代化又是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转型的最深刻的历史巨变。殖民和反殖民的对立和冲突,新旧生产方式的并存和代谢,社会机制的解体和重构,两大文明的撞击和融汇等等,多种线索相悖相引,纵横交错。由于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和特定的历史条件,在各地区存在着不同模式和不同程度的区域现代化。毫无疑问,现代化是涵盖各种矛盾和各类地区的主要线索。这不仅是革命先烈振兴中华的理想,也是当代中国人奋力追求的目标。推进现代化建设、实现中华民族腾飞这一宏伟目标,已超越不同社会制度的屏障和经济水平的差异,在同文同种和同一民族命运的炎黄子孙中得到最大范围的认同。 从现代化的角度考察近代史,远比以阶级斗争为纲来解释历史要复杂得多。众所周知,中国人的觉醒是从自强意识启蒙的,这是在经受列强炮火震撼后的反思。第一次鸦片战争,已经使中国割地求和,蒙受耻辱。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从广州北上,封锁了渤海湾才用了25000人,打到北京才6000人。清王朝为什么就那样不堪一击?兵临城下,皇帝临阵逃跑,连家都被人烧了,天朝的面子丢尽了,可清政府宁可丧权辱国,还要在怎样面见外国公使的礼节上争论不休,以保持天朝的“体面”。如此昏庸无能的政府,又怎能不一败涂地?天朝上国的体统被打乱了,至高无上的权威丧失了,怀疑也就发生了。其中很值得重视的,是统治阶层中出现的怀疑和分化,以及由此出现的要求自强的社会力量。农民起义可以打翻一个封建王朝,然而,取而代之的依然是又一个封建王朝。太平天国被誉为旧式农民战争发展的最高阶段,但它的迅速腐败和内讧再一次表明,它未必能够建立一种更高明的统治体制,开辟一条新的发展道路。阶级斗争可以改变统治的现状,但却不一定能够改变尊卑贵贱的封建统治序列,其结果依然是王朝的更迭而不是民族的振兴。由此可见,阶级斗争和现代化并非天然一致,有时也可能成为悖论。义和团在反帝斗争中英勇无畏,令人赞叹,然而他们挖电线杆、扒铁路,甚至要烧京师大学堂,这些抵制现代文明的行为,使他们不自觉地成为抵制社会进步的势力。在19世纪的中国,真正有助于国家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是当时出现的向西方学习的自强意识,而不是盲目排外的情绪宣泄。道德评价与历史评价两律背反是历史发展中的悖论,史学研究不是道德评判,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途程中,符合这一历史潮流的就应该得到肯定。 自强的首要步骤,是从国外引进先进的技术,培养新型人才,开始了现代化的思考,这是统治阶层中前所未有的分化。分化就会产生新的阶层力量。有意思的是,在主张学习外国技术、要求自强的倡导者中,就有第二次鸦片战争不平等条约的签订者,如奕訢、文祥等,用传统的阶级斗争眼光看,他们无疑是卖国者,然而正是由于他们亲历了民族的奇耻大辱,才唤起自强意识的觉醒。从妄自尊大,讲究华夷之辨,到要求自强,提倡向外国学习,这在当时的中国是了不起的变化,仅从阶级斗争一个视角去观察,是很难阐明这一历史进程的。如果说,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林则徐是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那么,到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就出现了一批人,这一批人的出现,说明统治阶层中要求变革现状的社会力量已经成长、壮大。虽然在初期引进的技术中,主要是洋枪洋炮,但也说明,这首先是来自战争失败的教训而激发的富国强兵的要求,从军事工业的启动,促进了中国第一代民族工业的诞生,反映了中国是从深重的民族危机中被惊醒的,虽然这是被动的、艰难的,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终于赶上世界发展的潮流,走上追求工业化的道路。这是19世纪中叶以来,最先进的中国人推动社会变革的曲折道路。然而,这一简单的认识却迟迟得不到史学界的广泛理解。记得在20世纪80年代,著名经济史家严中平曾愤愤不平地指出:“说洋务派办军队是镇压农民起义,农民从没有海军,那北洋水师难道是打农民的?”为什么一个浅显的道理却不能得到认可?就是因为阶级斗争压过一切,以致对一些起码的事实也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