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与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中的“附会”现象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宝红(1972-),女,湖北红安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研究。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原文出处:
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梁启超一生既不断地以中学比附西学,又对此作法多次提出批评。这既可视为近代学人在中西文化交流、融会中的一种宣传策略,又证明了人类文化的精神相通性,但是,它往往不能传达西学的精神实质,模糊了中西学在诸多方面的本质区别。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2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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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456(2002)04-0061-06

      梁启超是近代中国著名的学者与政治活动家,在其为我们留下的论学论政的浩繁著作中,他既不断地将中西学中的某些思想加以比附,又多次对以中学缘附西学的做法提出批评,两个方面都贯穿了他的一生。这是一个极为有趣的文化现象。我们只有将他置放回那个中西文化交流融汇的时代,才能理解这样的矛盾以及在此矛盾背后的文化意蕴。

      一

      附会,指把不相联系的事物说成有联系,把没有某种意义的事物说成有某种意义。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当一种崭新的文化形态输入国中,国人将本土文化中的某些侧面与之相联系、相比附,以此理解、诠释新的文化。这类现象,在中国历史上,可谓屡见不鲜。

      梁启超曾说:“要而言之,中国智识线和外国智识线相接触,晋唐间的佛学为第一次,明末的历算学便是第二次。”[1](p9)中国古代历史上与外国大规模的文化交流,一为佛学的输入,一在明末清初之际。

      佛教传入中国后,大乘般若学的“空观”理论与我国当时流行的玄学颇相近似,得以互相汇合;但两者的思维途径毕竟不同,汇合中不免发生歧解。般若学开始传入和流行时,经过了文字“格义”阶段。所谓“格义”,即用老庄玄学的名词概念去比附译解,佛学不免玄学化而不能尽符原意。明末清初,耶稣会士来华,为了顺利的开展传教活动,他们以学术为媒,借西洋科学、哲学、艺术引起士大夫的注意和敬重,带来了与中国文化性格面貌迥异的西方文化,揭开了近代中西文化交融与冲突的序幕,因种种原因,这大幕旋即落下。鸦片战争,野蛮的侵略者强行打开了坚闭固拒的中国大门,更大规模的中西文化冲突与交融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展开。滥觞于清初的“西学中源说”被先进士子们大力宣扬,既然西学来源于中学,是中国古己有之、后被外人承袭发挥的,那么“礼失而求诸野”便是完全正当的事情。这样,“西学中源说”开了近代中国以中学附会西学的先河,介绍西学的士子们如徐继畲、冯桂芬、王韬、郭嵩焘等,包括洋务大吏李鸿章等辈,反复论证近代西学与中国古学的精神相通性[2](p412-422)。

      康有为是中国近代维新变法运动的领袖人物,他打出孔子的旗帜,发掘《春秋》中的微言大义,盛倡三世三统之说,演大同之义,“以经术作政论”[3](p56),为他的布衣改制寻找历史的根据。同时,康有为非常自觉的利用他所认识、掌握的西学知识,接通中西,用西学全面改铸儒学,传统儒学发生了新的嬗变。他认为:“政治之学最美者,莫如吾‘六经’也,尝考泰西所以强者,皆暗合吾经义也”,他列举西方的制度、设施、风俗如学校、医院、恤贫院、养老院、保护商业、议院、公园、休息日、见面礼节、兵制、机器等与“六经”相合之处[4](p743),尽量的将中西学附会在一起,以中学汲纳西学,反过来也可以说是用西学来解释中学。

      梁启超是康有为的著名弟子,变法维新时期以宣传为业,名声鹊起,人称康、梁。根据梁启超的自述,1899年他与陈千秋拜谒康有为,“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师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中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5](p16-17)乃师康有为的运思方式与论断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维新变法时期,梁启超大量的运用“以中证洋”的手法,摘抄中学中的某些思想、语句附会西学,宣传革新思想。他在向人们推荐西学书目时,认为中国古代学问原本“博深切明”,“今之西学,周秦诸子多能道之”;“西人今日之所讲求之而未得者,而吾圣人于数千年前发之”。为了重振中国古老的“实学”,“存亡续绝”,才必须学习这种完全体现六经大义、诸子学理的西学[6](p126-129)《古议院考》一文可说是这方面的代表作。梁氏遍引先秦及汉代典籍、制度,证明议院之意在中国早已有之,“于古有征”。其言曰:

      问子言西政,必推本于古,以求其从同之迹,敢问议院,于古有征乎?曰:法先王者法其意。议院之名,古虽无之,若其意则在昔哲王,所恃以均天下也。其在《易》曰:“上下交泰,上下不交否。”其在《书》曰:“询谋佥同。”又曰:“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其在《周官》曰……其在《孟子》曰:“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国人皆曰可杀,然后杀之。”《洪范》之卿士,《孟子》之诸大夫,上议院也;《洪范》之庶人,《孟子》之国人,下议院也。……虽无议院之名,而有其实也。[7](p94-95)

      1897年11月,梁启超开始执教于湖南时务学堂,要求学生学以致用,服务于变法维新大业。在学堂中,梁启超放言高论,无所忌惮。他当时的教学法有两面旗帜,“一是陆王派的修养论;一是借《公羊》、《孟子》发挥民权的政治论。”[8](p28)梁启超在课堂讲授中,在学生的札记批语中,以公羊三世说为中心,发挥《孟子》中“民贵君轻”、“诛民贼”、“保民而王”、“与民同乐”诸义,涉及民权、议院、总统、道德、官制、习俗等诸多敏感领域。其时,湖南巡抚陈宝箴倡导变法,聚附了一批志士仁人,湖南一时成为维新变法运动的中心地之一,自然也就是新旧思想斗争激烈的地方。守旧派王先谦、叶德辉等攻击维新派不遗余力,“其貌则孔,其心则夷也”[9](卷六)的评论,倒是从反面指出了康、梁“以经术作政论”的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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