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运动时期梁启超“革命”概念剖析

——“告别革命”谈何容易

作 者:
张永 

作者简介:
张永(1971-),男,辽宁沈阳人,北京大学历史系博士生,从事民国初年进步党与议会政党政治史研究。北京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史学月刊

内容提要:

梁启超在护国运动时期的政论中,不但不承认护国运动是一次革命,反而称袁世凯为“革命者”。这一现象生动地反映出改良派在理论上一贯反对革命,而在实践上由于顽固保守派的逼迫又不得不走向革命的痛苦历程,这种自相矛盾的境地迫使梁启超提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革命概念来自圆其说。通过对这一概念及其历史背景的剖析,可以深刻揭示出在保守势力强大顽固的近代中国,改良的道路实际上寸步难行,当前学界颇为流行的否定革命的思潮中存在着对复杂历史作简单化理解的倾向,坚决反对革命的梁启超尚且发动护国革命,可见告别革命并不容易。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2 年 10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K258.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583-0214(2002)06-0057-06

      护国运动作为二次革命之后一次重要的革命战争,在史学界久有定评,甚至被孙中山明确称为“三次革命”[1](p213)。影响较大的《中华民国史》不但认为护国运动是“中华民国史上一次重要的革命战争”,而且“是一次胜利的革命战争”[2](p853)。

      但是,在作为护国运动主要领导人之一的梁启超关于护国时期的政论中,却存在着完全不同的说法,他不但不承认护国运动是一场革命,反而煞费苦心地称袁世凯为“革命者”。这种奇特的对比,揭示出改良派的“革命思想”毕竟有它与革命派不同的特色。对护国运动时期梁启超“革命”概念做一番剖析,有助于更加深入地理解改良派政治思想的复杂性。

      台湾张朋园“维护共和——梁启超之联袁与讨袁”一文,对梁启超护国时期的政治理论推崇备至,李喜所、元青、耿云志、崔志海等在关于梁启超的传记中对梁氏从拥袁到反袁的过程都有所论列,是本文研究的基础。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李泽厚为代表的“告别革命”思潮在海内外学界声势颇大,史学界中非难历次革命和革命人物的声音不绝于耳,深入研究梁启超这样一个坚决反对暴力革命的代表人物不得不转而亲手发动一场暴力革命的思想历程,有助于理解中国近代政治进步的艰难历史和深刻复杂性,以避免对历史简单化理解的倾向。

      一 护国时期梁启超在政论中不但不承认护国军是“革命军”,反而称袁世凯为“革命者”

      “革命”概念是梁启超护国时期政论的基石,由此自然导出对护国战争性质的判断,表述最为明确的是,在“西南军事与国际公法”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交战团体者,革命军专有之名词也,故学者亦称之为革命团体。今欲论西南军政府宜否为交战团体,宜先辨西南军政府是否为革命军。欲辨西南军政府是否为革命军,则当先明革命之意义。革命之意义至简单而至易了解也,曰谋颠覆现在之国体而别建新国体者,斯谓之革命而已矣。今之谋颠覆现在国体而别建新国体者为北京政府中人耶,为云南政府中人耶,我友邦宜共知之。盖革命者非他,即袁世凯其人也;与袁世凯相狼狈者,皆革命党也;数月来北京政府蝇营狗苟之举动,皆革命运动也。”[3](p114)

      这篇文章是1916年初为护国军争取国际国内舆论的支持而作。梁启超在此文中别出心裁地抛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革命”概念,把革命等同于任何形式的国体变更,从而本来是革命对象的袁世凯成了“革命者”,真可谓用心良苦。应该强调的是,这篇文章不是孤立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意识的谋略,表现在梁启超在1915-1916年的许多政论文章中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上述观点。发表于1916年5月的“袁政府伪造民意密电书后”一文中有:“更请仔细覆读此十五通之电文,而印合以数月来之事实,试问袁氏及其徒党之为革命为叛乱,又岂更有丝毫游移商榷之余地者。则更问国中既有此种革命叛乱之人,凡奉职于国家机关者,应否竭其力之所及以讨伐而平定之,明乎此义,则知今兹各省将军巡按使以中华民国守土之官讨中华民国叛国之贼,实为法律范围内应行之权利,不容辞之义务,或者不察,乃反以革命军之名加诸各省,颠倒黑白,不亦甚耶。”[3](p106)又如同一时期的“袁世凯之剖析”一文中抨击筹安会:“在共和国体之下,而忽谋改建帝政,按诸现行约法刑律及各种法令,其为犯革命内乱之罪毫无疑义。……袁氏居民国大总统之职,综揽行政司法大权,何以坐视此辈煽动革命。”[4](p5)

      实际上早在1915年8月底9月初,筹安会刚刚出笼不久,梁启超就迅速做出了强烈的反应,并且明确地提出了变革国体即革命的概念,为反袁的改良派定下了思想宣传的基调。发表于当时著名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中有:“常在现行国体基础之上,而谋政体政象之改进,此即政治家惟一之天职也,苟于此范围外越雷池一步,则是革命家之所为,非堂堂正正之政治家所当有事也……公然在辇毂之下,号召革命。凡谋变更国体则谓之革命,此政治学之通义也……而鄙人则无论何时皆反对革命,今日反对公等之君主革命论与前此反对公等之共和革命论同斯职志也。”[3](p86、96、97)又如几乎同时发表的“梁任公与英报记者之谈话”所说:“盖以政体之变迁,其现象常为进化的,而国体之变更,其现象常为革命的,谓革命可以求国利民福,吾未之前闻。是故吾自始未尝反对共和,吾自始末尝反对君主,虽然吾无论何时皆反对革命,谓国家之大不幸莫过于革命也。”[5](p722)

      梁启超在上述政论中反复论证的就是护国运动不是革命,护国军因此也不是革命军。相反,袁世凯才是谋求革命的人,而护国运动正是要反对袁世凯的革命,依据就是梁启超的“革命”概念,即上面的“凡谋变更国体则谓之革命,此政治学之通义也”。实际上,很少有人在政论中特别对革命的概念作出定义,因为对革命内涵的理解基本上已经是尽人皆知的常识,梁启超在这些文章里反复提出革命的概念本身,已经暴露出梁氏其实是在做手脚。

      事实上,尧舜禅让不是革命,武王伐纣才是革命,梁启超在清末与革命派激烈论战期间,其“革命”的概念是很清楚的,即所谓“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者也”[6](p420),当时论战双方对于“革命”有着基本一致的理解,也与我们通常的理解差不多,即:革命是以大规模的暴力行动推翻现中央政权的政治运动。这里面有两个要素,推翻现中央政权是目的,大规模的暴力行动是手段。甚至规模较小的暴力行动,即使推翻了中央政权,也仅仅被称为“政变”。而梁启超是从来不反对“政变”而且对“政变”很有些偏爱的,因其代价较小。本来还可以“政治运动”前面加上“进步的”这样一个修饰语,但考虑到像“太平天国”和“义和团”这样很难称为“进步的”运动也被称为“革命”,只好取消了。其实,梁启超和革命派的根本政治目的是一致的,即建立现代的民主政治制度,梁启超反对革命的实质是反对革命的手段,即“大规模的暴力行动”。梁以为大规模的暴力行动将给国家和社会带来难以控制的巨大灾难,这是他的真知灼见,也确实被他不幸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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