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7.9 F3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2226(2002)01-0148-010 辛亥革命史研究,中外学术界成果斐然,但辛亥革命与中国农村的关系,特别是革命后农村的状况,相对而言,研究仍显薄弱,即使对东南地区革命重心所在的上海农村,迄今尚无专题研究,史料的爬梳也很少(注:本文所指的上海农村,是以今上海市辖区为准。)。这种状况,有碍辛亥革命史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一 辛亥上海光复后,对周围农村的影响,首先是政权的更迭。 1911年11月4日,革命军攻克清军在上海城内最后一个据点——江南制造局,清制造局总办张士珩乘小火轮逃往租界,上海光复。至11月7日,上海周围宝山、松江、青浦、崇明、嘉定、南汇、奉贤和川沙等县厅也相继宣布反清独立。新旧政权的更迭,给上海地区农民久已期盼的减轻赋税负担带来希望。 有清以来,上海所在的苏南地区,既是中国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高的区域,又是著名的重赋区,“苏、松、太三属为东南财赋之区,繁庶甲于天下,而赋亦于天下为最重,比其他省有多至一二十倍者”(注:光绪《松江府续志》卷13,田赋,漕运,1884年刻本。)。据统计,清代江苏省额征漕粮正耗总计250余万石,在有漕八省中位居第一,而苏、松、常、镇、太四府一州就占202万余石,占全省总额的80%以上(注:李文治:《历代水利之发展和漕运的关系》,《学原》第2卷第8期,第82页。)。再者,漕粮就其性质而言,是封建国家征收的土地税,属于田赋的实物形式,征收对象是土地所有者,即地主和自耕农,而地主的那部分实际上是由佃农承担的,“苏省业田之家,向多官绅衿户,大半居住城中,名曰业户,将其所置田亩租给乡民耕种,名曰佃户,秋成后,佃户交租于业户,业户以所收租米完纳漕粮,然后自取其余”(注:《监察御史吴艾生奏》(咸丰四年闰七月二十一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财政类”(以下简称“军机录副·财政”)。)。漕粮征收时,农民备受官府敲诈,光绪《川沙厅志》载:“苏松土隘人稠,一夫所耕,不过十亩。倚山傍湖,旱潦难均,即丰稔之岁,所得亦自有限;而条银、漕白正耗,以及白粮经费、漕赠、五米十银、杂项差徭,不可胜计”(注:光绪《川沙厅志》卷4,第18页。)。此外,还有地主豪绅勾结官府,欺压农民,转嫁负担。“江苏向来完漕,绅富谓之大户,庶民谓之小户,以大户之短交,取偿于小户,因而刁劣绅衿,挟制官吏,索取白规,大户包揽小户,小户附托大户,又有包户之名,以致畸轻畸重,众怨沸腾,纷纷滋事”(注:《上谕》,《清宣宗实录》卷435,第9—10页。)。嘉道以后,上海地区不时爆发农民的抗漕斗争。因此,1863年6月太平天国苏南战事接近尾声,清两江总督曾国藩和江苏巡抚李鸿章会奏请旨核减苏、松、太粮额,得到清廷批准(注:《曾国藩全集·奏稿六》,岳麓书社1989年版,第3419—3420页。)。减赋的推行,并不影响清政府的财政收入。由于“赋重民穷,有不能支持之势”,在减赋前,苏南地区漕粮征收就常常不能足数(注:李鸿章:《裁减苏松太粮赋浮额折》,《李文忠公全书·奏稿》卷3,第56页。)。据统计,19世纪30年代,该地区实际约得额征漕粮十之七八,40年代为十之五六,50年代仅得正额之四成而已(注:《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年版,食货志二,第3539页。)。所以,曾国藩、李鸿章在奏请减赋时就明言此举是“借减赋之名,为足赋之实”(注:李鸿章:《裁减苏松太粮赋浮额折》,《李文忠公全书·奏稿》卷3,第60页。)。他们在推行减赋的同时,又下令整顿漕弊,声称此后征收漕粮,“绅衿平民一例完纳,永远革除大小户名目,不使州县陵虐小民敢为暴敛而不顾,亦不使各项陋规困苦州县迫使病民而不辞”(注:李鸿章:《清查苏松漕粮秋弊片》,《李文忠公全书·奏稿》卷3,第65页。)。虽然在具体执行时大打折扣,但毕竟使各级官吏有所收敛,漕粮征收时的浮收勒折有所减轻,一批中小地区及自耕农因此有所得益。太平天国被镇压后,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得以在苏南地区很快稳定局势,与此不无关系。但必须指出,广大佃农的处境并未有所改善,正如当时人所指出的,“是赋虽减,而租未减”(注:陶煦:《租核》,1927年刊本,第1页。)。与此相对应,这一时期农民的抗租斗争明显多于抗漕斗争。1901年后,清廷规定各省漕粮一律改征折色(注:朱寿朋:《光绪朝东华录》,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4689页。),但这并不意味着上海地区农民田赋负担的减轻。据《川沙县志》载,1908年全县漕粮折征钱数为5759万余文,1910年增至6458万余文(注:民国《川沙县志》卷8,财务,1937年铅印本。)。封建官吏利用“折色”搜括农民也不鲜见,1908年嘉定县每石漕粮折征钱7400文,至1910年增至9300文(注:民国《嘉定县续志》卷3,赋役,1930年铅印本。)。因此,直到清皇朝覆灭,抗漕斗争仍是上海地区农民反抗封建统治者压迫的一项重要内容。 有鉴于此,1911年11月上海光复后,军政府就明确宣告:“本军政分府又念我苏、浙等省民困已久,暴征苛税,是皆满清之虐。而江南水荒,收获寡,谋生不易,用特将江、浙、皖、闽境内一切恶税尽行豁免,以抒我父老之难,而免奔亡之苦。”其中规定:“(一)除盐、酒、糖各税捐外,所有统税关卡一律永远裁撤;(二)除海关外,所有税关一律永远裁撤;(三)本年下忙丁漕,概行蠲免;(四)本年以前积欠丁漕,概行蠲免;(五)各属杂捐,除为地方所用者外,概行蠲免。”1911年11月6日发行的《光复报》亦载:“军政府自得上海后,即宣布所有厘捐、落地捐一律废除,以苏商困。本年下忙丁漕及前次丁漕,概行豁免。”(注: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选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版,第139、135页。)仔细推敲,上述规定的受益者主要是那些国家赋税的承担者,众多贫苦佃农则被忽略,对新政权寄予一定期盼的他们大失所望,难抑愤懑之情,上海、青浦、奉贤、南汇、松江等县纷纷出现佃农的抗租斗争,引起社会的关注。1912年1月3日《申报》以《论乡民抗租风潮》评述说:“今日者,总统莅任,大局粗定,从此绥定安集,地方秩序之恢复,不难立待。惟尚有一事,为近今眉睫之大患,而足以扰乱社会之安宁者,则乡民之纷纷抗租是也。……闻此次乡民之抗租,并不以年岁之丰歉为借口,而惟一意以全租蠲免相要挟,大致谓民军光复,凡满清苛税蠲除不少,租税同一性质,自必一律豁免。……此唱彼和,群起盲从,一日复一日,风声所播,遂成今日之现象。据连日报载,松江一带则各村庄鸣锣齐会,相约不还;昆山正义镇则因催收田租,兵民互哄;青浦西乡则聚众闹事;南汇周浦则拆毁绅董房屋,纷纷扰扰,莫可理喻,而此外之类是者,又时有所闻。地方绅董畏其蛮横,不敢与较。……今距阴历年底不过四十余日矣,照向来租务之习惯,此时已将结束,而今则抗租风潮方日演日剧,蔓延而未已。遂令殷富之家咨嗟太息,中人之产徬徨无措,而各州县丁漕亦受抗租间接之影响,收入者十不满二三。倘长此不已,地方之糜烂固不待言,而日后军队之饷需、行政之经费,恐尽成无米炊,其阻碍政治之进行,关系匪浅。语曰:“涓涓不塞,将成江河;毫末不扎,将寻斧柯。有民政之责者,尚其防范而消弭之。” 面对佃农的抗租斗争,成立不久正苦于财政拮据的军政府首先考虑的是确保赋税收入,采取了压制的政策,矛盾因而更为激化。“青浦县光复后,民政部酌定业户租籽收取八成,乡民借口松城仅收六成,共结团体,饮齐心酒,力图霸抗。民政部以租务攸关赋税,传知地保谕各乡民依限还租。地保不善处置,语多压制,致乡民激怒,麇集县城,与民团抵抗。该乡民受伤数人,遂将民政长徐彭龄之子劫去,大起风潮。当经徐君请松军政分府派兵弹压,已于昨日由沈葆义统带师船十六艘前往矣。”(注:《抗租之风潮》,《民立报》1912年1月8日。)在这种武力压制下,各县佃农的抗租斗争渐归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