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交谊与辛亥革命

作 者:

作者简介:
章开沅,1926年生,教授。华中师范大学近代史研究所 430079

原文出处:
历史研究

内容提要:

辛亥革命时期的东南地区和东南精英在全国政局变化中已经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其总体实力还不足以一举取代北方的传统政治中心地位,而在实际上主导社会潮流的东南精英乃是半新不旧的过渡时代英雄,所以辛亥革命只有以南北妥协宣告结束。革命派的英勇斗争是导致君主专制制度崩溃的最重要的冲击力量,然而以张謇汤寿潜为代表的立宪派在各项革新事业中的贡献,对于国民政治觉醒也起了一定推波助澜作用。重温张汤交谊的发展演变,或许可以引发我们对辛亥革命作更多的思考。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2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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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张謇与汤寿潜之交谊,张謇晚年已有总结:“予获交汤君,垂三十年,粗能详其志事。方是时,朝野汹汹,争欲致力革新之业,予与君亦各树议立事,国人并称之曰‘张汤’。”(注:《汤蛰先先生家传》,《汤寿潜史料专辑》,政协浙江省萧山市委员会编印,1993年,第125页。)所谓树议立事,包括创办实业,革新教育,修建铁路,推动立宪,而终于顺应潮流,转向共和,参与建立民国。张謇和汤寿潜是倾动一时的东南大老,在历次重大事变中携手前行,并且在辛亥前后一度对全国政局产生极大影响。因此,研究张汤交谊或许可以为进一步理解辛亥革命提供新的视角。

      一 交谊基础

      《啬翁自订年谱》光绪十五年(1889)己丑记云:“九月病……始识山阴汤蛰潜与为友。”此为张汤结交之始,但在《柳西草堂日记》并无具体记事,只可知当时张謇科场再次蹉跌,贫病交加,子女(娴儿、怀儿)夭折,正处于困厄悲痛之时。

      这一年,张謇36岁,寿潜33岁,都是风华正茂且多经历练的英才,他们的结交显然理性更多于感性。

      是什么因缘把这两个素昧平生的有志之士撮合在一起,相知日深,志同道合,荣辱与共,终生不渝?

      他们有太多的相近之处:都是出身于比较贫穷家庭的农村知识分子,或多或少参加过农业劳动,并非不识稼穑的书呆子,而他们的家庭又或多或少与商业有某些联系。

      早年都曾接受以应试为目的的制艺教育,但日益深重的民族危机与相应的社会变迁,促使他们从应试转向应用,即经世致用,把读书与匡时救世结合起来。

      都曾有过或长或短的游幕生涯。张謇以协助庆军统帅吴长庆参与朝鲜“壬午之役”并起草《善后六策》而暴得大名。寿潜则以辅佐山东巡抚张曜而知名于世。

      可能正是由于治学并非专注于应试,更不屑于揣摩时文风尚,所以他们都曾在科举道路上多遭蹉跌。张謇于光绪十一年(1885)应顺天乡试始中第二名举人(俗称南元),寿潜则以戊子(1888)科乡试始中第六名举人。他们都非少年得志、平地青云,而是步履艰难、大器晚成。

      不过既然已经中举而且是高中,他们在结交时便已具有士林推重的乡绅地位。张謇已经在税制改革与农业改良方面小试身手,寿潜则以《危言》的撰写、刊行而名噪一时,在思想界的影响较张謇有过之而无不及。到甲午战前,他们所共同关心的已经不再是水利、盐务、赋税、吏治、邦交等局部改进,而是整个中国的革新,并且都认定实业与教育乃是重中之重。

      他们还有许多共同的相知师友,如翁同龢、沈曾植、郑孝胥、何嗣焜、赵凤昌等。也许可以说他们都曾先后厕身于清流与帝党的行列,尽管这是一个成分复杂、意见分歧而且并不稳定的政治结集。

      应该指出,在这些友人中,有些是经过张汤相互引见而彼此结交,并且成为亲密共事的伙伴。如出身于湖州巨商家庭的刘锦藻(光绪甲午科进士),就是经由张謇介绍与汤寿潜结识,以后与汤共同领导全浙铁路自办,并任上海大达轮步股份有限公司总办。而列名浙江铁路公司董事的蒋汝藻(光绪癸卯举人),其父蒋锡绅(书箴)则是张謇创办大生纱厂的早期功臣。共同的抱负,共同的事业,还有共同的经济利益,使张汤交谊及其密友圈具有更为深厚的基础。当然,这个密友圈由于存在政治见解的差异,随着时局的发展变幻,也会产生疏离乃至分化。如在预备立宪公会期间和若干兴办实业活动中,郑孝胥堪称张汤最亲密的伙伴,然而由于对辛亥革命与共和政治态度的差异遂分道扬镳。

      正是在19世纪最后10年,两颗明星在东南同时冉冉升起,他们相互趋近、联结,有如居于巨蟹与金牛之间的双子座星(Gemini),尽管张汤并非如同霍鲁斯兄弟那样的双生人物。

      二 东南人望

      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自己的舞台。东南就是张汤的共同舞台。

      东南就狭义而言指苏、浙、闽三省,广义而言则包括皖、赣乃至两湖、两广。

      南宋以后,东南经济文化的发展,特别是商品经济的发展,越来越超过西北。鸦片战争以后,随着西方列强的侵入与沿江沿海通商口岸的开放,特别是太平天国起义后汉族地方实力派的崛起,中国经济、文化乃至政治的重心愈益向东南倾斜,而以上海为辐射中心的江浙诸省的地位乃益形重要。早在光绪九年(1883)因丝栈亏折而引发的倒账风潮中,浙江头号绅商胡光墉开设的阜康等银号、钱庄的倒闭,就直接造成上海、杭州、宁波、福州、汉口等地的金融恐慌(注:秦翰才手稿《左宗棠与朋僚》,转引自《上海钱庄史料》(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49页。)。据同年十一月初七日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称:“闻恭邸(奕)、文协揆(煜)等皆折约百余万……今日闻内城钱铺曰四大恒者,京师货殖之总会也,以阜康故,亦被挤危甚。”(注: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光绪九年十一月初七日,商务印书馆影印版。)江浙一家钱庄连锁店的倒闭,竟使京师为之震动,连亲王和大学士都蒙受巨额损失,可见江浙富豪巨商气焰之盛。

      从1895年到1913年,全国历年设立厂矿共549家,资本共120 288 000元。其中上海83家,杭州13家,无锡12家,三地合共108家,占全国设立工矿总数的1/5弱。如果从资本额考察,则上海为23 879 000元,杭州1 552 000元,无锡1 422 000元,三地合共26 853 000元,占全国设立厂矿资本总额的1/4强(注:据汪敬虞《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2辑下册第654页数字计算。)。而这还没有把南通、苏州等地新设工厂与资本额计算进去。如果从对外贸易来看江浙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优势,则情况更为明显。1901-1903年,仅上海一港即占全国对外贸易总值的53.1%(注:严中平等编《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科学出版社,1955年,第69页。)。这也没有包括浙闽等省主要港口的进出口数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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