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历史非连贯性的演进方式、特殊的地理环境以及混乱的种族特性导致德意志民族特有的矛盾性格,它对德国绘画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德国绘画执着于理性,这不仅表现为对秩序感的追求和严谨的思辨精神,也体现为对细节的专注和对事物内在逻辑关系的揭示;它追求神秘幽邃的精神,并以此折射出幽晦朦胧的心灵层面;它迷恋于浪漫的情调,由此摆脱了现实无尽繁杂琐事的羁绊而向往灵魂的奇境;它青睐表现主义作风,扭曲变形的形象揭示了更真实的人生。其中,追求神秘意向的做法与表现主义传统尤为突出,这两个特点深刻地折射出德国造型艺术独特的民族性格。 境在朦胧幽晦之中对神秘精神的追求 浏览德意志的美术长廊,人们往往可以获得一种幽邃、神秘的精神体验。这独特的感受首先来自其绘画题材。在欧洲,似乎没有哪一个民族的艺术家更热衷于描绘古怪的幽灵、可怕的鬼怪以及种种怪诞的画境。死神和魔鬼的形象不仅出现在丢勒的作品里,它们也多次被巴尔东、勃克林等画家所描绘,而且在一些现代画家笔下,精怪们也屡屡被赋予不同的象征意义。即便避开那些怪异的形象,德国绘画在总体面貌上仍呈现出幽邃神秘的境象,甚至画幅里的一棵树,一片草地,一片阴云都流露出某种超自然的情绪——它们包含着憧憧鬼影,预示着凶吉未来,在那些凄迷恍惚的画面里,似乎总有怪异莫测的精灵游荡于其中。 这种差异产生于不同民族的心理特质与宗教信仰。初看来,欧洲南北方在对待神灵的态度上有共同之处,比如,古日耳曼人同希腊人一样有复杂的神谱,有众多的自然神话和有关创世的传说。但是,日耳曼人的信仰并不深刻。在欧洲各民族的信仰中,北部要比南部更具有泛神论的倾向,这给德意志民族的性格加上了某种神秘与象征的意味。泛神论关系到一种自然崇拜,人们崇拜任何一种自然元素中不可思议的本质,在每一棵树木中都有神灵在呼吸,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神灵。与欧洲南方那种明朗的、被艺术美化了的希腊神话里的神的形象相比,德意志民族的神灵充满了神秘感。德国的神灵是一种“从血和雾中产生、阴险地向我们狞笑的怪胎”(注:[德]海涅著,薛华 海安译:《论德国》,商务印书馆1980年11月第1版,第213页。),它们像北欧的天气那样忧郁和阴暗。这样一种神灵观从深层影响着德国造型艺术的性格,一方面使其艺术风格趋于怪异,另一方面也赋予它以神秘而幽晦的意韵。与之相比,希腊、法国的神灵世界是如此的单纯与开朗,以至于鬼怪和妖术之类也能获得一种愉悦的形象,而且希腊奥林匹斯诸神无论在风格还是精神上都酷似明媚的阳光。 日耳曼民族这样一种泛神论的基础是非常稳固的,它甚至会深刻地影响到德国某些文化精英的世界观。马丁·路德的事例足以说明这一点——路德虽不再相信天主教的奇迹,但他还是相信妖魔的存在。基于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德国绘画会呈现出如此紊乱而神秘的面貌——从中世纪开始,德意志的民间艺术家就以极大的耐心在橡木板上描绘着怪异的面孔、带刺的荆冠和各种古怪的精灵,文艺复兴时期诸大师的作品显示了同样的风貌:丢勒描绘了伴随着骑士的死神和魔鬼,巴尔东则以奔放的笔法描绘了狂歌乱舞的魔女、累累的白骨和哀鸣的猫。19世纪的画家勃克林在其油画《自画像与拉小提琴的死神》刻画了自己与面目狰狞的死神在一起的场面,而克林格尔笔下的人物则表现为游魂般的表情与动态,其意境之神秘、手法之怪诞在欧洲美术史上实属罕见。 德国的气候与地理环境为这种永远无法探知的神秘感提供了生存土壤。在中古时代的阿尔卑斯山北麓,当茫茫的白雪封住了所有道路的时候,人们的生活变得极为单调。在农村和小城镇里,骇人听闻的鬼怪、精灵故事一直在各地流传,人们常常在恐惧中寻找某种乐趣。哥特故事不仅为德国绘画提供了丰富的源泉,也更深远地影响了德国文学,种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悬念和离奇怪诞的情节被后世所继承,在霍夫曼和海德堡学派的作品里能清晰地看到哥特故事的影子。在宗教改革之后,许多新教徒重新反对教堂里表现圣徒的绘画和雕塑,祭坛画不再被采用,而新教对内心生活的强调又进一步妨碍了外在形式的自由发展,这进一步促使了对无限内心世界的探索。在中世纪晚期以后,人们对教会发起了两个挑战,其中之一提倡“理性的神秘主义”的思潮。这种思潮虽然也认为凡人可以以某种方式与上帝交流,但与意大利的观点相比,这种交流方式显得更为隐秘——欧洲南方国家的教徒们认为人与神的交感必然会在人身上留下某种痕迹,但德国教徒认为,人与神的交感非但不会在凡人身上留下痕迹,甚至连狂喜的状态也未必会出现,而唯一能证明人神交感的,只是教徒内心平静而神秘的体验。 可是就这样一种隐秘的交感状态在后来也遭到学者的否定,有更多的人持有不可知论。瓦肯罗德有这样一番论述: 自然对于我来说,就是认识上帝的存在和特点的最根本的、最清晰的说明书本。树林中微风的沙沙声和隆隆的雷声向我讲述了关于上帝的神秘事物;我用词汇说明不了这些事物。……普通人能够揭示上天的秘密吗?上帝用手遮盖的一切,他(指凡人)有把握大胆地说明吗?像戴着面纱的天使一样地向我降临的这种无法解释的感情,他敢于傲慢地拒绝吗?(注:[德]瓦肯德罗著,杨德友译:《一位热爱艺术的修道士的衷情倾诉》,载《美术译丛》1983年第4期,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