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发展到元代,受特定社会现实和艺术本身要求的影响,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其集 中体现在创作主体精神的被强化,艺术的教化功能和统一规范被削弱,创作变成了画家们抒 情 言志、怡情娱性的手段,绘画形式上也强调和追求力去雕琢、惟适自然。同前代相比,元代 文人学士地位不高,他们在政治上不可能飞黄腾达,也耻于沦为异族之奴隶,因而多借笔墨 以自命清高。元代的宫廷画家和民间画家因统治者不重视也难取得成就,文人画则发扬了苏 轼、米芾、文同的理论风姿卓发。从事绘画者,非以遣兴抒怀,即以写愁寄恨,充分表现个 性,这就使元代绘画显现出与以往写真传神相异趣的简率超逸。元初赵孟頫肇其端, 中 期以后,无论人物还是山水、花鸟,皆可面壁虚构,以笔传情,并形成一套高深的理念和高 超的技法,从此推进了中国文人画的创作观念和审美系统。 一 元代特殊时代画风的形成,有其深刻的历史根源和社会根源。元朝一统南北之后,人分四 等,汉人、南人备受歧视。元初废科举,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无由仕途,大多隐逸。他们往往 于闲居之中聚到一起,或比赛作诗,或提毫作画,其中不免会议论时政,发泄不满。当时只 杭州一家《月泉社》就聚集了3000多文人。就今来看,元代诗文多具有一种压抑感。他们虽 有题咏应酬或隐兴逸趣之作,却很少有为统治者歌功颂德的。刘因虽为元朝所重赐官,但也 屡辞不就,诗中充满了浓重的遗民思想和眷怀故国之情。如《秋莲》:“瘦影亭亭不自容, 淡香杳杳欲谁通。不堪翠减红销际,更在江清月冷中。”借秋莲受风霜摧残凋萎的景况自喻 ,抒发盛衰变化的深沉慨叹。刘因是著名的理学家,令人不免想起周敦颐的《爱莲说》 。由宋入元的赵孟頫,工诗文,善书画,诗画之中亦常流露复杂心情。《题山水卷》 云:“霜后疏林叶尽干,雨余流水玉声寒。世间多少闲庭树,要向溪山好处安。”寓意双关 ,耐人寻味。元代中期延祐年间复兴科举,情况并无根本好转,绝大多数文人仍出 仕无望,因此情况与元初无大不同。他们放弃科举,标榜节操,生活相当清苦。但诗词书画 的造诣不凡,经常于艺术之中得其乐趣。如吴镇一生孤苦,但却醉心于笔墨之中而达于造化 。其《米友仁画卷》云:“元章笔端有奇趣,时洒烟云落缣素。峰峦百叠倚晴空,人家掩映 知何处。归帆直入青冥濛,曲港荷香有路通。更爱涪翁清绝句,相携飞上蓬莱宫 。”元代后期江南富豪顾仲英、曹知白则会聚一大批士人画家,经常在他们家中吟诗作画, 与元初仍无本质区别。著名画家也是诗人的倪瓒尽管出身富家,却清高孤傲、超尘脱俗,他 目睹元朝后期的社会现实,身经家庭破败而被赶出书斋,在游走江湖中度过惨淡一生,因而 诗画中深深流露出人生的哀怨与苦衷。他在50岁生日时写的《志怀诗》中言:“断送一生棋 局里,破除了事酒杯中。清虚事业无人解,听雨移时又听风。”时值元明交替之际,艺术也 更凄楚。总之,中国传统中老庄思想的影响和现实中深重压迫的苦难促成了文人学士内心精 神的亢发,他们千方百计地想在自我超脱中满足心理安慰,于是以写意为主的绘画倾向树立 起来并得以迅速地张扬和崇尚。 二 元代绘画强调抒发主观感情,而这种感情又多强调超然物外,因而北宋苏轼等人倡导的文 人画思潮,在元代特定情境下找到了更多的知音。唐宋以来,书画崇尚法度,恪守规范,讲 求意到笔到,形备神足。画山要求画出主次大小,四时朝暮,风云雨雪,阴阳向背;画水要 求画出江河湖海之别,缓急浅深之势,春秋晴阴之异;画林木则要求画出树种形仪之别,四 季荣枯之色,老稚俯仰之态。从构思立意到应物象形,以及景物的组合与意境的构成,都有 明确的规定乃至模式,如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所说:“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 右,精笔妙墨,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乎?已营之又撤 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始终如戒严敌,然 后毕此,岂非不敢以漫心忽之?”元人作画则非如此,他们不像前人讲求物象的逼真,而是 着意于画家心灵感受的抒泄。他们平时注意刻苦练习,创作时却力求轻松自如。他们逐渐从 成法规范中挣脱出来,物象景观变成了情感载体。因此在他们笔下,以情结境、以境构景成 为创作中的重要倾向,画家在创作上有了更大的主动权。他们的眼睛不再为具体物象所局囿 ,而是任自己的心灵在天地寰宇间回旋盘绕,在静观寂照中达到天人一体、物我相融的境界 ,然后以意为之,水墨写之。这样,出现在画家笔下的就不仅仅是物象的形神,同时也是画 家心中的意象。赵孟頫作画,“初不经意,对客取纸墨,游戏点染,欲树则树,欲石 则石,然才得少许便足”(注:《剡源文集》。 ),真可谓意在画外。赵孟頫作为元初有影响的人物,在出 处际遇上自 有苦恼,反映在画上则继承中有创新,可以说是从工夫中跳出而开新境界。他认为书画还需 有基本功,而后才能“以形分神”、“形神兼备”。此后他提出许多绘画观点,强调复古中 求新意,重要的是自成面貌。他题曹霸的《人马图》说:“唐人善画马者甚众,而曹、韩为 之最。盖其命意高古,不求形似,所以出众工之右耳。”刘敏中在《中庵集》里论赵孟頫的绘画说:“凡画神为本,形似其末也。本胜而末不足,犹不失为画。苟善其末而遗 其本,非画矣。二者必兼得而后可以尽其妙。观子昂之画马,信其为兼得者欤!”元人正是 崇扬“神本形末”,所以也就把宋人“直抒胸臆”的那种“文人画”特点继承下来,并又赋 予强列的“民族情绪”,同时又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赵孟頫表面上官高位重,实际 上每受猜忌打击,身为赵宋皇室后裔,却又屈节仕敌,内心非常苦闷。作诗曰:“同学故人 今已稀,重嗟出处寸心违。自知世事都无补,无奈君恩不许归。”其画相对来讲典雅含蓄, 秀静润朗,学前代大师又自出机杼。龚开本为南宋命官,宋亡后还有一些政治活动,其绘画 题材多为马,正如后人跋其作品说:“海宇为一,老无所用,浮湛俗间,其胸中之磊落轩昂 峥嵘突兀者,时时发见于笔墨之所及。”(注:《金华先生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