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论述陈子昂创作《感遇诗》的历史契机之一,是其时文坛上已滋生了一股厌弃陈、隋余习,批判浮华绮靡文风的力量:并探讨《感遇诗》与汉末古诗、刘桢及左思诗歌之间的影响关系。又认为《感遇诗》的出现与陈子昂个人的因素,特别是他的性格气质有着密切的关系。 关键词 历史契机、汉末古诗、刘桢、左思、性格气质、成因 陈子昂卓立千古,横制颓波之功,不仅在《登幽州台歌》、《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等篇,其《感遇诗》三十八首在这方面其实并不亚于上述篇什,甚至更具影响。白居易《江楼夜吟元九律诗成三十韵》诗“每叹陈夫子”句下注云:“陈子昂著《感遇诗》称于世”(《白氏长庆集》卷一);胡应麟亦称“子昂《感遇》,尽削浮靡,一振古雅,唐初自然是杰出”。(《诗薮》内篇卷二)因此,对子昂《感遇诗》的深入研究很有必要,本文拟就《感遇诗》成因的有关问题略抒一二,以就教于同好。 《感遇诗》产生的历史契机 大凡具有影响的文学作品均非无根之本,而有其产生的历史契机。子昂《感遇诗》也如此。前人在论述子昂诗超轶前古,尽扫六朝弊习时,多指出“唐初承陈、隋之弊,多尊徐、庚、遂致颓靡不振”(宋濂《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七);诗风“浮靡于齐、梁,至于陈、隋极炽,而雅音几乎熄矣。有唐之兴,文运渐启,虽‘四杰’、‘四友’称美于时,然其流风余韵,渐染既久,未能悉除”,至子昂方“首唱平淡清雅之音,袭骚雅之风,力排雕镂凡近之气,……旧习为之一变,万汇为之改观。”(明杨澄校正本《陈伯玉文集》卷首张颐《陈伯玉文集序》所言皆指斥唐初诗风淫靡,以此强调子昂开风气之功,所说差是。但这里却多少忽视了唐初与绮靡诗风相对立的而为陈诗先导的另一种诗风的存在与努力。这点在探讨陈子昂《感遇诗》产生的历史契机时却是不可忽视的。唐初虽承陈、隋旧风,一代雄主李世民亦难以脱俗,其与杨师道、许敬宗、虞世南、上官仪等诸臣所作亦多有绮丽之作。但也应看到,与此同时,不仅存在着以王绩为代表的充满山野林居之趣的朴实清淡之作,而且也滋生了一股厌弃陈、隋余风,批判浮华绮靡文风的力量,而这股力量的代表人物又是左右李唐命运的帝王及其诸大臣。即如唐太宗也尚节制反纵欲。(《贞观政要》卷六)记其谓侍臣:“至如雕镂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骄著,则危亡之期可立待也。自王公已下,第宅、车服、婚嫁、丧葬、准品秩不合服用者,宜一切禁断。”与此相关,在文艺上他反对“释实求华”的淫放之风,主张“观文教于六经,阅武功于七德,台榭取其避燥湿,金石尚其谐神入,皆节之于中和,不系于淫放。……释实求华,以入从欲,乱于大道,君子耻之。”(《帝京篇序》、《全唐诗》卷一)因此,他对房玄龄说:“比见前后汉史栽录扬雄《甘泉》、《羽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班固《两都》等赋,此皆文体浮华,无益劝诫,何假书之史策?其有上书论事,词理切直,可裨于政理者,联从与不从皆须备载”(《贞观政要》卷七)。这一斥浮华、尚词理、主劝诫的主张在唐初诗坛实际上虽未能起主导作用,但以其帝王之尊,此论对扼制浮靡诗风,倡导朴实刚健、有益于劝诫的诗歌应该说也有其一定作用。上引《贞观政要》就记太宗禁雕镂器物后,“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简朴,衣无锦肃”,可见太宗抑制浮华之威力。而且其时著名文臣如魏征、李百药、令狐德棻、姚思廉等人亦是领袖一时的文坛人物,他们的论文观点也基本上与唐太宗相仿佛。魏征即谓“近古后王,时有撰述……竞采浮艳之词,争驰迂诞方说,聘末学之传闻,饰雕虫之小技,流荡忘返,殊途同致”。(《魏郑公文集》卷三《群书治要序》),并将浮靡文风与国家兴亡联系起来,指出“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缺,乘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庚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德,盖亦亡国之音乎:”(《隋书·文学传序》他们在文风上反浮华绮靡,但注重文彩笔力。魏征赞赏江淹、沈约“缛彩郁于云霞,逸响振于金石,英华秀发,波澜浩荡,笔有余力,词无竭源。”(同上)令狐德棻亦认为文章“莫若以气为主,以文传意。考其殿最,定其区域,摭《六经》百氏之英华,探屈、宋、卿、云之秘奥。其调也尚远,其旨也在深,其理贵富,其辞也欲巧。然后莹金璧,播芝兰,文质因其宜,繁约适其变,权衡轻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壮,丽而能典。”(《周书》卷四十一《王褒庚信传论》)魏征的主张,以及令狐德棻对文章的气、意、调、旨、理、辞的看法,对文质与采摭《六经》百家的重视,与陈子昂用以指导其《感遇诗》、《登幽州台歌》之创作的《修竹篇序》的文论主张具有一脉相承关系。从这一角度讲,子昂诗论之提出,其《感遇诗》之作,与李世民、魏征、令狐德棻诸人的理论倡导不无关系,起码可以说他们在之前已批判了齐、梁、陈、隋余风,为子昂诗论的提出及创作进行了必要的舆论准备,在一定程度上起了鸣锣开道作用。此外在创作上,唐初诗也并非纯是一片浮靡绮艳之作,也有朴质、刚健,颇具现实力度之作。即如唐太宗也有《饮马长城窟行》、《经破薛举占地》、《还陕述怀》、《入潼关》诸什。其“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昔年怀壮气,提戈初仗节。心随朗日高,志比秋霜洁。移锋惊电起,转战长河决。营碎落星沉,阵卷横云裂。一挥氛沴静,再举鲸鲵灭”,“崤函称地险,襟带壮两京,霜锋直临道,冰河曲绕城。古木参差影,寒猿断续声”等诗句即可谓振金石之逸响,再如魏征之《暮秋直怀》、《出关》,亦可谓志深笔长,颇怀感慨之气。沈德潜评后诗云:“骨气高古,变从前纤靡之习,盛唐风格发源于此”。(《唐诗别裁》卷一)他如杨师道之《陇头水》、李义府之《和边城秋气早》、虞世南之《从军行二首》、《拟饮马长城窟》、《出塞》、《结客少年场行》、李百药之《秋晚登古城》、《郢城怀古》、《晚渡江津》,诸人虽以浮艳之奉和诗著称,但上述诗篇则别具目,与上举唐太宗、魏征诗同一风。至如“四杰”,其诗多有音调雄浑,气魄悲壮者。如骆宾王的《在军登城楼》、《于易水送人》、《在狱咏蝉》,杨炯的《从军行》等。其将诗歌从台阁移向江山塞漠,开拓诗歌内容与意境乃众所周知。凡此可见陈子昂之前,从理论主张到诗歌内容、风格意境,均为其《感遇诗》的产生在理论与创作上创造了必要的基础,反映了唐诗发展的历史趋势与必然要求。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再加上陈子昂个人所秉受的气质学养,其坎坷多艰,壮志难酬的经历等各种因素的作用下,其诗论及《感遇诗》的出现也就成为了文学史上的必然。 《感遇诗》与汉末古诗、刘桢及左思 陈子昂《感遇诗》受阮籍《咏怀》直接影响,这释皎然已揭示:“子昂《感遇诗》三十首,出自阮公《咏怀》”(《诗源辩体》卷十三)明许学夷亦指出“陈子昂始复古体,效阮公《咏怀》为《感遇》三十八首。”(《诗源辩体》卷十三)关于《感遇诗》与阮籍之关系论者多已指出,此不赘。这里想强调的是除此之外,《感遇诗》之产生也多少受惠于汉末古诗,尤其是占诗十九首以及刘桢、左思。从《感遇诗》中可以看到在诗歌内容、气韵、艺术表现手法与形式诸方面与汉末古诗、刘桢、左思诗的内在关系。 《感遇诗》的一个主要内容即是对时光流逝的感喟与志莫伸,功业无成的慨叹。《感遇》其二云:“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陈沆笺“岁华”二句谓“叹志事之不就”(《诗比兴笺》卷三),信然。兰若虽以其芳洁一空林色,然而无奈嫋嫋秋风,迟迟白日,岁华将尽,其高洁、其芳意竟夫人赏而将摇落于瑟瑟秋风中,有若怀志莫伸之志士将老死于蓬门荜户之内,其人生之悲慨又何其深广。这一深沉的感喟时时迷漫于《感遇诗》中。如其七:“白日每不归,青阳时暮矣。茫茫吾何思?林卧观无始。众芳委时晦,
鸣悲耳。鸿荒古已颓。谁识巢居子?”此诗抒发诗人青春已逝,众芳萎落,世道日丧,莫识高洁的怨郁之情。其他如其十三之“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祖落方自此,感叹何时平”;其二十二之“微霜知岁晏,斧柯始青青。况乃金天夕,浩露沾群英”;其二十五之“玄鳟号白露,兹岁已蹉跎。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其三十一之“但恨红芳歇,调伤感所思”,其三十六之“浩然坐何慕?吾蜀有锇眉……时哉悲不会,涕泣久涟洏”等等莫不如此,读后不禁令人随之怅怅神伤,悲慨骤起,一洒同情之泪。陈诗的这一内容情感屡见于古诗中,特别是汉末古诗,其诗歌形式、情调与风格亦颇有与陈诗仿佛者,其间传承递嬗之迹实亦存焉。如古诗十九首之“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长苦辛”。诗人虽有策高足据要津之想,但其身却在轗轲贫贱之中,故虽有人生如寄,忽如飞尘之悲。他如“迥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回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名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老。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负更相送,贤圣莫能度”等诗句亦均流露着岁月流逝的人生慨叹,与《感遇诗》的浩叹何其相似。所不同的是《感遇诗》在浩叹中仍多少蕴藏着诗人一股与命运抗争的悲愤之气,而古诗十九首则未免滋生及时行乐之想。从《感遇诗》这一内容,尤其从精神气质上看,它除了受古诗十九首影响之外,特别与刘桢诗更为相肖。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四首》之三云:“秋日多悲怀,感慨从长叹。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瀚。明杰曜闰中,清风凄已寒。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四节相推斥,岁月忽已殚。壮士出远征,戎事将独难。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又其《赠从弟诗三首》中的“亭亭山上松”,“徘徊孤竹根”的凤凰,正与子昂诗中的兰若有着共同命运与悲慨,均表现出两位诗人的高洁理想与感时叹逝、落拓不遇的悲郁情怀。钟嵘论刘桢云:“其源出于《古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彫润恨少”。(《诗品》卷上)所评移用于《感遇诗》亦大致相符。陈子昂论文推崇“汉魏风骨”,其诗学汉魏、建安,因此其诗受刘桢及古诗十九首影响乃自然之事。前从多指出其《感遇诗》与汉魏古诗在诗歌形式上的相承关系,这只要将《感遇诗》与汉魏古诗相并读即可了然,此不论。亦有将子昂之《感遇》,阮籍之《咏怀》直承古诗十九首者,宋荦即谓“阮嗣宗《咏怀》、陈子昂《感遇》、李太白《古风》、韦苏州《拟古》,皆得《十九首》遗意。”(《漫堂诗说》)所说确是。所谓遗意,当包括上文所论者。但如上述,从《感遇》感喟时光流逝,有志无成的内容及精神气韵上看,它受刘桢等建安诗人的影响也是不可漠视的。尤其在精神气韵上,《感遇诗》与刘桢等建安诗作有更多的相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