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园女弟子四十来人,基本上都出身于官宦人家或书香门第,并嫁给步入仕途的文士(未入仕途的亦是秀才),多属于社会的中等阶层。但其中亦不乏大家之女与贫者之妇,分别属于社会的上层与社会的底层。尽管二者社会地位有天渊之别,但又同为随园女弟子,由此可见袁枚确实“佛法门墙真广大”(王梦楼语),有教无类。大家之女要推钱孟钿,贫者之妇则为汪玉轸。由于经济地位、家学渊源、文化教育与生活遭际的不同,亦决定了二人创作题材、诗歌体裁以及艺术风格的方面的差异,从而显示出作为性灵派之“偏师”的随园女弟子诗歌创作的多样性。因此,把钱孟钿与汪玉轸放在一篇文章里探讨对照,还是有其意义的。 一、大家之女钱孟钿 钱孟钿字冠之,号浣青,江苏武进人,生于乾隆四年(1739),卒于嘉庆十一年(1806),春秋六十八。其父钱维城字茶山,号稼轩,谥文敏,以诗画名,乾隆十年(1745)状元,官至刑部尚书。浣青是名符其实的大家之女。其夫崔龙见进士出身,曾任巡道等职,亦负才名,故袁枚题浣青夫人诗集有“嫁得才人苏伯玉”之句。(《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卷五引)无论婚前还是婚后,浣青家境均甚佳。吴文溥《南野堂笔记》记其“幼读书,涉览不忘,尚书为授《史记》、《通鉴记事本末》,遂能淹通故事;又授以《香山诗》一编,曰:此殊不难。试为之,清言霏霏,如写露珠,冥搜悬解,已足方驾元和也”。浣青自幼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具有史学与诗学的根底。这是幼年贫困的汪玉轸所无法比拟的。浣青因居京师,故无缘参加西湖女弟子诗会,但会后曾题诗赞袁枚“玉局才华世所稀”,并抱憾自己“春风远隔苍山外,问字无因到绛帐”。(《续同人集·闺秀类》)浣青父与袁枚有同年之谊,她与袁枚关系亦自不疏。乾降庚申五年(1740)袁枚乘舟北上,稼轩南归,见其手抱幼女,才周岁,即浣青也。四十八年后袁枚在杭州见到浣青夫人,犹谈及此事。(见《随园诗话》卷五)袁枚于《随园诗话》中选录浣青佳作多首,并有《题浣青夫人诗册》诗五首,赞其“绝妙金闺咏絮才,一生诗骨是花栽”,“天为佳人常破例,清才浓福两无妨”。显然,袁枚对浣青其人其诗都颇欣赏。顾远芗《随园诗说的研究》(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将之列为随园女弟子是理所当然的。 浣青才高而好学,尤爱读随园诗。袁枚尝记云:“严侍读从长安(按:指代北京)归,(浣青)夫人厚赠之。严问:至江南,带何物奉酬?曰:无他求,只望寄袁太史诗集一部。……有《浣青集》行世。其号浣青者,欲兼浣花、青莲而一之也。”(《随园诗话》卷五)由其号看,目标对准杜甫、李白,志向甚高,亦颇自信,有大丈夫气概,确实,“风裁不似女儿家”(《题浣青夫人诗册》)。另外,浣青“性至孝,尝剪臂肉疗尚书疾,创几殆,幸而获全”(《南野堂笔记》)。此事亦可见其性格之坚强。赵怀玉《崔恭人钱氏权厝志》(见《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卷五)还记其随夫驻守顺庆、荆州时,分别有“山东啯匪”与“白莲贼”(按:此乃对农民义军之污蔑,自不足为训。)袭郡城,而崔氏都有公务外出,情况紧急,但浣青夫人竟指挥若定,智却来犯者,真乃“临危不乱,动合机宜,无论巾帼之所难能,即士大夫当之,或不敢自信”。浣青胆识能力之过人,反映其性格中阳刚的一面。 “钱孟钿夫人刊有《浣青诗钞》八卷、续一卷,传本已少”(金武祥《粟香五笔》)。今《国朝闺阁诗钞》(道光二十四年刻本)有《浣青诗草》一卷十三首,《国朝闺秀正始集》(道光十一年红香馆刊本)存诗九首,其中《汉通天台铜人歌》互见,《清诗纪事·列女卷》从笔记、诗话中辑出三首,《春雪》亦互见,凡二十三首。本文即据所见诗探讨浣青创作的特点。 浣青自幼读史,“淹通故事”,具有一定史识,又曾赴秦、蜀之地,亲临古迹,颇多怀古咏史之什。这些诗对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进行评判,并寄寓个人性情,对于女诗人来说是颇为不易的。随园第一女弟子席佩兰亦不乏怀古咏史之作,但多用近体;浣青则多用古体。袁枚说:“闺秀少工七古者,近惟浣青、碧梧两夫人耳。”(《随园诗话》卷十)浣青长于古体与其学力及性格中之阳刚一面密切相联。这点不可忽视。其怀古名篇有五古《始皇冢》、七古《汉通天台铜人歌》等,分别咏秦始皇、汉武帝。秦皇汉武其功过,后人代有评论,或褒或贬,角度不一。袁枚亦有《秦始皇陵》、《和葑亭舍人司马相如诗》,对“千古一帝”之秦皇与雄才大略的汉武均采取批判的角度抒写。浣青对这二位名君同样是抨击其千古之罪,显示出批判的深度。《始皇冢》以秦始皇陵为中心,既写其今日之荒凉,更联系秦皇之暴政酷刑,嘲讽其造陵过程的劳民伤财,最后归结到秦朝的灭亡。如开头四句点出始皇冢:“骊山高复高,落日霾荒台。西风吹白道,下见幽宫开。”始皇冢位于陕西临潼东骊山北麓,高七十六米,周长二千米,巍峨而有气势,但在诗人笔下乃是一派荒芜肃杀景象,这就是千古一帝的结局,全诗即此定下讥讽的感情基调。然后笔锋一转,指向墓主生前之罪:“秦政昔乱纪,刑杀如雷霆。”尽管秦皇亦有其“鲸吞六国尽”之威势,但诗人又讽刺道:“寄言镐池君,英武安在哉!”接下再回笔描绘造墓情景:“千人竞讴唱,运石清渭隈。筑之崇三坟,下锢泉水来。黄金作天地,日月为樽罍。银海停不留,人膏灿无灰。飞蚕三十箔,一一红玫瑰。知埋几皓齿,何论万匠哀?”诗人笔蘸愤慨之情,形象地写出了造墓工程之穷奢极欲,杀戮生灵,笔触有力,如同声讨。就是这样一个帝王,终于“虎视敛寸坏”,“难买青阳回”,难逃人生的法则,而且“坐使天下倾,何待长城摧!楚炬与牧火,两赭无遗煨”,其建立的王朝亦倾覆。更妙在结尾两句:“徒闻古丈夫,霞举登蓬莱。”棉里裹针,表面写秦皇生前曾求仙觅药而登临丹崖山蓬莱阁,但再与诗开头陵墓凄凉之景相对照,其讽刺可谓深矣,真乃春秋笔法。全诗三十六句,结构回旋跌宕,含意层层递转,笔力遒劲,不类闺阁。但其怀古诗少发议论,只点到为止,主要还是以形象的描绘、简炼的记事与真诚的抒情相结合,来表现诗人的思想。这大概又是女子怀古诗的一个特点。诗人对暴君秦始皇的抨击,正寄寓了她对圣主明君的向往,有其现实意义。七古《汉通天台铜人歌》乃咏通天台仙人事: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于陕西淳化县西北甘泉山故甘泉宫造通天台,“上有承露盘仙人,掌擎玉杯,以承云表之露”,铜仙人高二十丈,大十围。(参见《三辅黄图》、《汉书·武帝纪》等)在某种程度上它成了汉朝国力的象征。但诗人笔下之铜人并未给汉武帝带来好运,最后结果仍是:“凄凄茂陵月,玉盘埋苔碧。”更可悲的是:“当涂代汉逾百年,铜人之泪流作铅。移经灞水亦伤别,回头立尽关东烟。”据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载:“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上引四句正是写这个典实,其中第二句则化用了李贺诗“忆君清泪如铅水”之句。诗意是指魏代汉,仙人成了汉代衰亡的见证人,是汉武帝生前作梦亦想不到的。历史有其自身的兴衰进程,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仙人亦只能“泪流作铅”而已。诗最后乃感叹道:“君不见古今兴废皆陈迹,金石有情悲过客,化为铜驼卧荆棘!”末句用《晋书·索靖传》典:“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后铜驼荆棘指变乱后的残破景象。诗人由铜人之命运升华出古今兴废的历史规律,作为国力强盛象征的铜人最终亦会变成国家衰亡之物的铜驼,其意蕴可以说比李贺诗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