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范畴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问题

作 者:

作者简介:
孙伯鍨(1930-),男,江苏泰州人,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 哲学系,南京 210093

原文出处: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科版

内容提要:

在西方哲学史上,存在论问题就是本体论问题,在各派哲学中,存在一词的含义差别 很大,标志着它们在本体论问题上的不同立场。马克思主义哲学虽使用存在这一范畴, 但并不赋予其本体论的性质,它不承认有和认识论相脱离的本体论。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02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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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7278(2002)03-0055-08

      按照西方哲学的传统说法,存在问题其实就是本体论问题。虽然存在一词作为一个哲 学范畴早已见诸于希腊前期哲学,但本体论一词的出现则是很晚以后的事情。例如康德 在他的著作中就曾批判过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虽说存在论和本体论当属同 一类哲学议题,但存在一词和本体一词的哲学含义其实并不完全相同。例如在马克思主 义哲学的经典文本中我们通常可以看到对存在一词的使用,但却没有一处出现过本体这 个词语。我以为,这一点很值得我们关注和重视。

      一

      纵观西方哲学的历史,在不同派别的哲学家那里,对存在一词的理解和使用其意指很 不相同,大致说来可区分为下列几种:

      第一种是把“存在”理解为现象世界背后的不变的本质,认为纷繁复杂的现象世界不 过是假象,是人们的主观意见,它们并不真正地存在着,真正地存在着的是处于这种现 象世界背后的本质世界,它是惟一的、不变的。很明显,这是在“本体”的意义上使用 存在一词。这种作为与现象世界相对立的本体意义上的“存在”,既不是认识活动的原 因,也不是认识活动的结果,由于它和现象世界相脱离,因而也就和人类的认识活动相 脱离,是从人们心灵深处孵化出来的超验之物。人们所以需要它,是因为它可以成为精 神的寄托,心灵的港湾,就像人需要上帝和不朽灵魂一样。这样理解的“存在”,不仅 在古代哲学中有,在近现代哲学中也并不罕见。例如在康德哲学中,作为认识所不能达 及的“物自体”以及上帝、灵魂、自由这类超验之物,就被当作本体论设定存在于现象 世界的彼岸。康德批判并限制理性,其目的就是为了重建对这些超验之物的信仰。

      第二种是把上述存在概念进行逻辑学的改造,完全纳入纯粹理性的范畴之内,不再把 存在视为隐藏在现象世界背后只能被信仰不能被认识的本质,而是把现象和本质统一起 来,并为此建立了一种从本质世界向现象世界推演转化的逻辑概念的演绎体系。大家知 道,在黑格尔哲学中存在范畴就是这样被理解和使用的。在黑格尔那里,“存在”作为 其整个体系的开端,既无所不包,又空无一物。说它无所不包,是因为它潜在地包含了 其体系的全部内容;说它空无一物,是因为它不具有任何一物的具体规定性。它看似一 个矛盾,一个简单的词语或逻辑矛盾。然而黑格尔正是抓住了这个矛盾,把原本被当作 静止的、永恒的超验之物的“存在”变成了具有无限潜质和生命活力的世界始基,一步 一步地从贫乏的抽象走向丰富的具体。在黑格尔哲学中,被巴门尼德作为神秘本体的“ 一”,变成了最高的思维抽象,而康德所不能给予理性认证的“上帝”、“灵魂”和“ 自由”则由绝对精神、自我意识和纯粹的思维活动所取代。由于这一切努力,黑格尔终 于能够以存在为开端,以概念的逻辑演绎为方法建构起一种包罗万象的哲学体系。在西 方哲学史上,这可以说是体系哲学最大的成功,但也是它的最后的流产。因为整个黑格 尔哲学体系无论其开端、展开或结局都是在泛逻辑主义这个由哲学家本人所设定的思想 路线中完成的,换句话说,不过是黑格尔自觉地运用其思辨思维所作的一次全方位的逻 辑演练。从这个意义上说,黑格尔的“存在”同样不是指存在着的具体事物,不是指某 一事物的存在或不存在,甚至也不是指抽去了一切特殊规定性的共相或一般,而是预示 着一切科学开端的逻辑抽象。如果我们把黑格尔哲学体系限定在逻辑学和认识论的视域 之内加以审视,黑格尔的存在概念实有其深刻的合理之处。

      第三种是把“存在”理解为存在着的存在物实体。这种观点认为:作为哲学范畴的存 在,即从本体论上加以定位的存在,只能是存在着的存在物,而不能是关于存在物的逻 辑抽象或理念。只有存在着的存在物才是第一的和惟一的实体、本体。在西方哲学史上 ,持这种观点的首推亚里士多德,后来的近代唯物主义哲学家大都也持这种观点,认为 世间惟一存在的东西是“有形实体”,以此区别于一切想象和超验之物。为了把这个思 想表述得更明确,他们更主张用“物质”一词来代替存在范畴。但由于近代唯物主义哲 学家对物质一词的理解基本上决定于自然科学的研究状况,因而其局限性也日益明显。 费尔巴哈在批判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一方面指出黑格尔所说的存在不是存在本身,而 只是存在的思想对应物,但他也并不直接主张用“物质”来代替“存在”,而是强调用 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来取代纯思想的存在。这是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优越于自然科学 唯物主义的地方。然而尽管费尔巴哈扩大了存在问题的考察视野,并且首先把作为感性 存在、感性对象的人本身当作其哲学的出发点,但由于他只是把人当作感性对象而不是 感性活动,因而他仍然只是把事物、现实、感性当作客体即直观的对象去理解,而不是 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即实践去理解。这就是说,费尔巴哈虽然用感性对象性的存在取代了 黑格尔的抽象思辨的存在,但由于缺乏能动的原则,它既无生命也无历史,只能作为有 别于思维的客体获得直观的形式规定性,正如物理学家或化学家对于物质客体通常所持 的看法那样。这种直观的非实践的认知方法一旦被运用到历史中来,它的局限性就立即 暴露出来。马克思说,当费尔巴哈是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而当 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就决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为什么呢?因为他一方面拘泥于感 性直接性,另一方面又拘泥于直观。拘泥于感性是说他只是把事物、现实当作区别于思 想的实体或对象,而不是活动、过程和历史来把握;拘泥于直观是说他认为周围世界的 奥秘只能靠哲学家和科学家的头脑来揭示。例如,当费尔巴哈力图揭示人的本质而诉诸 于(哲学的)直观时,他得到的是人的宗教“依赖感”,即“类意识”。这种深藏于人的 本质之中的“依赖感”或“类意识”,成为他整个道德伦理学说的理论逻辑基础。正如 马克思恩格斯指出的,尽管费尔巴哈不是以个体而是用类的眼光来考察人,但除了感情 的联系之外,他对于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完全是陌生的,所以当他有时也使用“社会 ”一词来表达人们是相互需要的时候,他所说的“社会”并不包含任何现实关系的内容 ,就像他通常使用的“类意识”、“类存在”来表示人是相互依赖的一样。由此可见, 费尔巴哈一开始就强烈地要求用感性原则来颠覆黑格尔的抽象存在,但是由于他的思维 方法的直观性和形而上学性,因而在最终结果上,他并没有真正摆脱黑格尔式的思辨和 抽象,他所把握到的人和事物,并不是现实存在的人和事物,而依然是关于人和事物的 抽象词句。施蒂纳正是抓住了这一点不无理由地批判了他的致命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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