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感性活动”是关乎马克思“新世界观”存在的源始性概念。“感性”是现实性受动 性,“活动”是能动性否定性,“感性活动”意指能动的受动性或受动的能动性。如此 特别的意含是马克思杜撰出来的吗?不是。这是马克思整合德国古典哲学的“活动”原 则和“感性对象性”原理的结果。 在德国古典哲学运动中,“活动”原则的阐发在某种程度上是极其重要的方面。这一 原则的真义,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富有逻辑承接关系的环节来体会:康德的构成经验对 象的具有“自发性”的“纯粹活动”、费希特的设定“非我”的具有创造性的“活动本 身”、谢林的体现着主观与客观绝对无差别之同一的“无限活动”、黑格尔的具有绝对 自主性的自在自为的“自我活动”。“感性对象性”原理在这里特别地与费尔巴哈联系 在一起。它是费氏批判宗教异化时表达出来的,其含义凝结在两个基本问题中:1.“没 有了对象,人就成了无。”2.“主体必然与其发生本质关系的那个对象,不外是这个主 体固有而又客观的本质。”[1](P29) 在此,我们必然要追问:马克思究竟是如何从这两个哲学观念中开拓了一条以“感性 活动”为主导原则的属于自己的哲学道路呢?问题的透彻理解,必须从《1844年经济学 哲学手稿》论说“对象性的活动”原理开始。 《手稿》的一个重大突破就是在批判异化劳动时明确地把异化和对象化区别开来。在 马克思看来,“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 对象化。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由之可知,对象化是一切劳动之共性,没 有对象化的劳动是不可想象的。劳动者通过自己的劳动,把自身的力量对象化到一个外 部对象上去,从而形成产品,确证劳动者的本质力量。当然,劳动又必须以“感性的外 部世界”为前提。这一前提存在的必要性就在于,“它是工人用来实现自己的劳动、在 其中展开劳动活动、由其中生产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具体而言之,“ 感性的外部世界”既在广泛的意义上给劳动提供生活资料,又在狭隘的意义上给劳动者 提供肉体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劳动的目的就是要改造外部自然界,在合乎人的需要 的意义上占有这两种生活资料。这是劳动对象化的应有之义。马克思紧接着指出,在劳 动的现实状态中,劳动对象化有着另外的表现形式,即异化。如果说对象化是劳动的肯 定方面,那么,异化则是劳动的否定方面。在劳动者和劳动产品的异化关系中,劳动的 对象化,不仅是劳动者创造出产品以及其他的外部存在物,而且是劳动者创造出一个与 自己相对立相异己的独立力量。劳动的实现表现为劳动者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 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劳动者越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占有外部感性自然界,他 就越是既失去“劳动的生活资料”又失去自身生存所需的生活资料。更有甚者,劳动者 自身的存在也已经身不由己:“他只有作为工人才能维护作为肉体的主体的生存,并且 只有作为肉体的主体才能是工人。”[2](P48—49)可见,劳动者同自己产品的异化关系 ,也就是他同外部的感性自然界,同一切生产资料和一切生活资料之间的异化关系。 从斑驳陆离的异化现象中剥离出劳动对象化,马克思便由此出发阐发了“对象性的活 动”原理。马克思认为,“劳动同它的产品的直接关系,是工人同他的生产的对象的关 系。”生产对象以不可怀疑的实在性确证着劳动过程和劳动主体的存在,亦即确证着人 的生命之存在。因之“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 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当人能够对确证着自己的“ 作品”和“现实”再度进行拷问时,这意味着人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 和意识的对象。”在此意义上,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生活本身”就是“自主 活动”,“自由活动”,是人的“类生活”、“类特性”。马克思据此就把人的“对象 性活动”指认出来:“当现实的、有形体的、站在稳固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 的人通过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现实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设定为异己的对象时,这种设定 并不是主体;它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因而这些本质力量的活动也必须是对象 性的活动。对象性的存在物是进行对象性活动的,而只要它的本质规定中不包含对象性 的东西,它就不能进行对象性的活动。”[3](P50、53—54、124) 透析马克思的叙事语境,我们能够发现,“对象性的活动”是对感性实在性的确认。 在马克思看来,说一个东西是“对象性”的就是说在这个东西之外有对象,并且是“感 性的”对象。一个自身之外没有对象的存在物,就不会是对象性的存在物。“非对象性 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Unwesen]”。可见,对象性和感性就是一回事,马克思和费尔巴 哈在此相遇了。马克思甚至认为,“生活”和“科学”具有相同的基础,这就是感性, 而对感性的把握应当“参见”费尔巴哈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对象性的活动”又指 证着人的活动的能动性否定性。马克思认为,“说一个东西是感性的,就是指它是受动 的”。既然是受动,那就有需要;既然有需要,也就有“欲望”和“激情”。“激情、 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是“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主体性”[2](P8 5、124—126)。结果,人就通过对象性关系创造或设定着对象,同时也把自身创造或设 定出来。这种创造和自我创造的品格不是外在赋予的,而是归因于人“自由的有意识的 活动”。不消说,这是马克思对德国古典哲学“活动”原则的发挥。如果说,这两个方 面比较多地体现了马克思对自己理论先辈思想成果的继承,从而确保自己哲学建树的合 法性的话,那么,“对象性的活动”原理也正是在此基础上蕴涵着最关本质的革命:“ 活动”原则基于抽象思辨的主观虚妄性因现实的感性对象性的介入而得以克服,费尔巴 哈偏执于单纯“直观”的“感性对象性”原理因能动性的范导而被超越,从而,能动性 以对象性为基础,对象性以能动性为动力,近代哲学革命的积极成果经过批判以后被继 承下来,马克思获致了属于自己的叙事话语和哲学立场。因此,我们可以作出这样的判 断,“对象性的活动”原理标志着马克思超越了近代哲学的思维范式,开始从近代“世 界本身原理”(理智形而上学)中为当代阐明“新原理”。毋庸置疑,这一原理是马克思 从根基上发动哲学革命之枢轴,是马克思“成为马克思”的起点。“起点”之意味特别 地在于,由于“对象性的活动”是契合于“现实的人”的生成过程的哲学概念,所以, 它有可能为人类认识自己指出一条可以通达的现实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