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写道:“形而上学作为体系是第一次通过黑 格尔才把它的绝对地被思过的本质形诸语言;正如此种形而上学是真的一样,黑格尔对 历史的规定亦如此真。绝对的形而上学连同它的由马克思和尼采所作的倒转一起都归属 于存在的真理的历史之中。”(《海德格尔选集》上卷,第379页)在这里,海德格尔给 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如何理解马克思与传统形而上学的关系:马克思是实现了传统 形而上学的颠覆,还是传统形而上学的极端完成者。在这一问题的背后,一个更深的问 题是:如果马克思完成了对传统形而上学的颠覆,他与海德格尔对传统形而上学的颠覆 之间的关系如何。这些问题成了马克思哲学当代性理解所必须要回答的问题。而对这些 问题的解决,不仅是对马克思哲学与现代西方哲学内在关系的深层辨析,更是马克思哲 学与当代文化之间批判性对话的基石。我认为:马克思实现了对传统形而上学的颠覆, 这不仅体现为对黑格尔式的绝对形而上学的颠覆,而且在理论的深层上,也颠覆了海德 格尔式的形而上学。这是从马克思哲学出发,面对当代问题时的一个基本立足点。 一、两种形而上学 “形而上学”(Metaphysics)从其词源来看,意为“物理学之后”。这个概念源自于亚 里士多德的书名——《形而上学》,这是亚里士多德的弟子在编完他的《物理学》之后 ,对他这部讨论哲学内容的著作的称谓,但“形而上学”本身并非亚里士多德的术语。 在全书14章中,亚里士多德的讨论既涉及到世界的本体问题,又涉及到知识何以形成的 问题。在后来的哲学讨论中,中世纪主要关注于世界的本体层面,近代则转向世界的知 识何以可能的问题,即形而上学必须能成为一切认识合法性的根据,这在康德的著作中 成为一个重要的主题。而在康德之后的德国古典哲学中,知识的合法性基础存在于本体 论的奠基之中。由此,形而上学与德国思辨哲学合为一体,在黑格尔哲学中达到高峰。 对于这一发展过程,海德格尔通过研究认为:“形而上学是包含人类认识所把握的东 西之最基本根据的科学。”(同上,第84页)这一科学包括两个层面:一是作为存在者的 存在者的知识,一是关于存在者的最高领域(最高的种)的知识,存在者由此得到总体上 的规定。所以“‘形而上学’的本质规定这个问题,可以预先说的是:形而上学是关于 作为存在者的存在者的根本知识和总体知识。”(同上,第86页)在海德格尔的这一描绘 中可以发现,他实际上是偏重于从近代知识论传统来理解传统形而上学。一旦从知识论 传统出发,形而上学形成的条件就必须是:“把现存之物当作某种对立之物带到自身面 前来,使之关涉于自身,即关涉于表象者……借此,人就把自身设置为一个场景,在其 中,存在者从此必然摆出自身,必须呈现自身,亦即必然成为图像。人于是就成为对象 意义上的存在者的表象者。”(《海德格尔选集》下卷,第901页)也就是说,在形而上 学的建构中,主体与客体已经成为对立的两端,人已经具有关于自己作为主体地位的意 识,因而对象成为主体意识中的镜象。海德格尔认为,这一形而上学的产生主要发生于 柏拉图之后。在柏拉图之前,存在者是涌现者和自行开启者,它作为在场者遭遇到作为 在场者的人,即由于感知在场者而向在场者开启自身的人,因而两者并不处于镜象关系 中,而是处于敞开领域中并且被敞开领域所包涵,通过直观达到相互的感知。而在柏拉 图之后,存在者才开始被规定为外观,这是世界成为图像的必然前提。继柏拉图之后的 亚里士多德,则进一步完成了传统形而上学的建构,这种形而上学经过长期发展,在黑 格尔哲学中达到新的制高点。①(注:哈贝马斯在追踪传统形而上学时,与海德格尔一 样,也直达柏拉图。在《后形而上学思想的主题》一文中,他指出:“撇开亚里士多德 这条线不论,我把一直可以追溯到柏拉图的哲学唯心论思想看作是‘形而上学思想’, 它途经普罗提诺和新柏拉图主义、奥古斯丁和托马斯、皮科·德·米兰德拉、库萨的尼 古拉、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一直延续到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 哈贝马斯,第28页)) 对于这种形而上学,海德格尔认为其在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的追问中,始终将眼光盯 向高一级的存在者,然后以最高存在者的神目之光来俯瞰低一级的存在者,却忘记了存 在本身,因而存在的遗忘构成了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在《存在与时间》一开始,海德 格尔通过考察哲学传统中的“存在”概念,指出:“我们向来已生活在一种存在之领悟 中,而同时,存在的意义却隐藏在晦暗中,这就证明了重提存在的意义问题是完全必要 的”(海德格尔,第6页)。传统形而上学关于存在的理解是成问题的,海德格尔认为, 他对存在的理解当然与传统形而上学的思路有着根本性的区别。正是在这里,两种形而 上学的区别呈现在我们眼前。 一是以绝对为根基的传统形而上学。这种传统形而上学要达到的是对绝对的认识与把 握,要否定的是有限性,认为变动不居的有限性只是作为假象而存在。这是自笛卡尔开 始的理性形而上学,其从主客两分出发,为主体存在的合法性确立根据,这种根据最终 存在于黑格尔的绝对观念之中。可以说,有限主体是在无限之中获得其合法地位的,这 个过程主要依赖于主体思维的思辨过程,在黑格尔哲学中就是通过精神的游历之旅,最 后达到对一切事情的洞察。按照哈贝马斯的理解,传统形而上学要达到这一目的,具有 基本的理论支撑点,即本源哲学的同一性主题、存在与思想的一致问题以及理论生活的 神圣意义,概括地说,就是同一性思想、理念论以及强大的理论概念。本源的同一性, 这既是保证世界秩序的基础,也是世界能构成整体的前提与条件。但这里起源不再是发 生学意义上的开端,而是被剥夺了空间与时间维度的抽象始基,是作为有限世界根据的 无限物。这就是抽象的“一”与“多”的关联。这种关联恰恰是唯心论的,因为统一的 秩序存在于理性的抽象之中,“我们规整现象的种属,依照的就是事物自身的理想秩序 。……这些理式深深地扎根在质料当中,自身内部就包含着普遍同一性的承诺,因为它 们处于等级森严的概念金字塔的顶端,就其本质而言,这些理式以包容其他一切概念的 善的概念为内在参照。理想的抽象本质赋予了存在其他一些特征,诸如普遍性、必然性 和永恒性等”(哈贝马斯,第30页)。如果理性的本质规定了事物的具体特征,因此对事 物的认识归根到底就是自我意识,或者是精神,或者是绝对观念,“自笛卡尔以来,自 我意识,即认知主体与自身的关系,提供了一把打开我们对于对象的内在绝对想象领域 的钥匙。因此,形而上学思想在德国唯心论那里表现为主体性理论。自我意识不是作为 先验能力的本源被放到一个基础的位置上,就是作为精神本身被提高到绝对的高度”( 同上,第31页)。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德国近代哲学中,或者将自我意识作为先验能 力的本源置于最根本的位置,或者将绝对观念作为达到对世界绝对把握的基石。因此, 哲学是一种沉思,是一种理论生活方式,理论生活的合法地位也就随之确立,而生活过 程中的实践,必然被费尔巴哈当作卑污的犹太人活动加以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