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希龄历史评价与定位

作 者:

作者简介:
周秋光(1954-),男,湖南耒阳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历史系教授。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原文出处: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内容提要:

熊希龄在湖南维新运动时期的激进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杀身成仁的谭嗣同与唐才常。他是《湘报》的创办者与主持人。他的“洋人不可与之开衅”的主张不应当片面加以指责。他在民国初年担任财政总长所经手的大借款是不得已而为之举措,也是唐绍仪内阁全体成员的一致决定,不应当由他一人承担责任。他在袁世凯解散国民党和国会的乱命上副署,虽是他难辞其咎的人生一大污点,却也是有原因和苦衷的,在指责他时也应当多一点理解。他晚年脱离袁世凯而投身社会慈善事业与抗日救亡,这是他人生最为闪光的一面,应当给予充分肯定。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1 年 10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K258.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529(2001)04-0063-07

      对熊希龄的历史定位,涉及到他人生的三个重要时期。这里谈谈我的看法。

      一、湖南维新运动时期

      以往学术界在评论维新运动时期的湖南维新派人物时,都明显地存在着扬谭(嗣同)、唐(才常),抑熊希龄的倾向。具体可以举出三例。一是有的论者将湖南维新派划为左、中、右三派,认为左派是谭嗣同、唐才常,他们在与顽固派斗争中立场坚定;右派是陈玉箴与江标,他们一旦受到攻击,便妥协调和;而熊希龄与梁启超被划为中派,中派在与顽固派的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是一副左右摇摆、畏缩规避的态度。[1](P39)二是不少论者论述湖南维新运动的成果《湘报》时,也都只突出谭、唐,对熊希龄很少有具体的论列,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提。如《湖南近百年大事纪述》与王栻的专著《维新运动》,都说“《湘报》是由谭、唐集资筹办”。[2](P26)甚至中华书局影印出版的《湘报》“说明”和上海图书馆编印的《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都认定谭、唐是《湘报》的主持人,而把熊希龄说成是《湘报》撰述(注:参见《湘报》影印本说明与《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前者系中华书局影印本,1965年版,后者系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三是有的论者以熊希龄在南学会的讲论会上宣讲时事时,强调对洋人“不可与之开衅”为据,指责熊希龄等创办南学会的目的“原是为了制止人民群众的反帝国主义斗争”,“这根本没有什么积极意义”[3](P54)。

      如上所举的这三个方面的判断或论证,都可以说是不确切的和不能成立的。首先,熊希龄在湖南维新运动中决不是什么左右摇摆、畏缩规避的中派人物。严格地说,湖南维新派中间也不存在什么左中右三派。维新派在与反对派的斗争中虽然表现各不相同,有的激进一点,有的温和一些,但却不是派别的差异。谭、唐之被认为是左派,无非是因为他们在《湘报》上发表过一些言词激烈的文章,后来又杀身成仁。但是要说当时言词最为激烈的,谁都比不上樊锥和易鼐二人。樊有“革从前,搜索无剩,唯泰西是效”之说,易有“改正朔、易服色,一切制度悉从泰两”之论。[4](P50)简直是地地道道的“全盘西化”论者。熊希龄的确没有发表像谭、唐、樊、易一样激烈的言论和文字,这与他的身份、地位以及处境是有关系的。他是刚刚中式不久的进士,在籍帮助陈宝箴办理新政,是湖南多项新政的主要负责人,如时务学堂、湘报馆、南学会等,都以他为灵魂,他的这种特殊的地位和处境,加之他处事稳重、干练,使得他不可能像谭、唐、樊、易那样无拘无束地发表激烈的言论和文字。查阅当时的《湘报》,也几乎看不到熊希龄的文章,这还说明当时的熊希龄十分繁忙,他大概也抽不出更多的时间来撰写文章。但这并不能说明熊希龄不激进,要知道谭、唐、樊、易的激进文章,正是在熊希龄主事的《湘报》上刊出的,试想没有熊希龄的同意和支持,那些言词激烈的文章能够刊出来吗?有这样一个例子:1898年3月29日,《湘报》刊登易鼐的一篇使得湘抚陈宝箴阅后“骇愕汗下”的文章(即《中国宜以弱为强说》),陈宝箴当即嘱幕僚欧阳中鹄给熊希龄写信,谓该文“过于偏激,惊世骇俗,非处士所宣言”,要熊希龄“收回”文章的影响并“著论救正”。[5](P609)可是熊收信后,并未“收回”,亦未“救正”,仅只在4月1日的《湘报》上刊登了一篇《复欧阳节吾舍人论报书》的公开信,指出“虽然易君偏激之言,诚不能为之曲护,而其哀哀长鸣,冀我朝毅然变更,以力持于存亡呼吸之间,实有忠君爱国之忱”。[4](P53)这实际上仍是对于易文肯定。由此也可以看出熊希龄对待这些激进言论文字的态度。正是因为如此,才招致了湖广总督张之洞稍后不久从湖北给湘抚陈宝箴发来的电报,指责《湘报》所刊文章“十分悖谬”,“其偏尤甚”。陈宝箴接电后,饬令熊希龄“删去报首议论,但采录古今有关世道名言,效陈诗讽谏之旨”。[5](P609)于是从1898年 5月20日以后,《湘报》上就再也见不到以前那样的言词激烈的文字了。

      其实在湖南维新运动中,熊希龄的激进程度丝毫不逊色于谭嗣同与唐才常。谭、唐等在湖南维新运动初期有过激烈的言论,却并未直接卷入与反对派争斗的漩涡中去,后来他们都一一退出了争斗的场地。熊希龄在维新运动初期以沉稳的姿态出现,但当斗争渐次升级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时,他却是冲锋在前与反对派短兵相接的第一人,也是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斗争场地一直斗争到底的一人。为了与反对派斗,他甚至与妥协退让以求自保的湘抚陈宝箴闹到几乎决裂的地步。[6](P167)他就利用他所掌握的《湘报》,在1898年7月10日王先谦等上《湘绅公呈》给陈宝箴的第3天,即7月13日,在《湘报》刊出了《公恳抚院整顿通省书院禀稿》,对王先谦等人进行猛烈的抨击。接着又在7月15日刊登《上陈中丞书》,揭露王先谦、叶德辉等人的种种不光彩的行为和言论。他的这些过激行动,已经使他预感到,他与反对派的争斗势必影响到自己的前程甚至有身家性命之忧,但他全然不顾。

      在湖南维新运动初期,据谭嗣同写给欧阳中鹄的一封信中所称:谭嗣同、唐才常和熊希龄之间,“平日互相劝勉者,全在‘杀身灭族’四字”。[7](P474)如今的熊希龄,可以说表现出一种慷慨激昂、勇敢无畏的献身精神。他说过这样的一段话:“龄观日本变法,新旧相攻,至于杀人流血,岂得已哉?不如是,则世界终无震动之一日也。龄本草人,生性最戆,不能口舌与争,惟有以性命从事,杀身成仁,何不可为?”[8](P78-79)由是观之,熊希龄的献身精神并不亚于谭嗣同。本来他也将与谭嗣同在北京共事,说不定也会一同流血遇难。1898年8月19日,清廷电寄陈宝箴,要陈传知熊希龄“迅速入京,预备召见”。[9](P538)当时与熊希龄同时奉命入京的尚有江标。俩人相约同行。不料熊忽然大病一场,耽误了行程。及病好正要入京时,已是9月下旬,时北京政变已经发生,谭嗣同等六君子罹难。熊希龄被御史黄桂鋆参奏,指为康梁党徒,受到“革职永不叙用,并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处分。后来熊希龄回忆这一节语人道:“向非一病,当与六君子同命成七贤矣。”[10]皮锡瑞在日记中也说熊倘若入京,“同入军机,必一同受祸矣”。[11](P141)

      其次,关于《湘报》的创办者和主持人是谁的问题。按照《湖南近百年大事纪述》、《维新运动》、《湘报影印说明》和《中国近代期刊篇目汇录》等书,把《湘报》说成是由谭、唐集资筹办,把谭、唐说成是《湘报》主持人,把熊希龄说成是《湘报》撰述,这都与事实不符。谭、唐之于《湘报》,严格说,他们只是参与者或协助者,并非主持者。他们在创办《湘报》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远不能与熊希龄相比。《湘报》筹划时,谭嗣同尚在南京,他是《湘报》发刊前二十多天才从南京经武汉,回长沙的,没有做筹创的具体工作,也没有担任《湘报》的主要领导职务(仅任董事与撰述)。唐才常在《湘报》筹建时正担任《湘学新报》(后改名《湘学报》)主笔,他亦无法分身为筹建做具体事情,并且筹议时熊并未请他作《湘报》主笔,而是请的戴德诚。皮锡瑞在1898年2月14日的日记中写道:“观秉三所办湘报馆,活字机器皆备,请戴宣乔(乔又作翘,即戴德诚字)主政,二月初即出报”。[12](P92)后因戴德诚充南学会坐办,方将主笔改聘唐才常。其实关于《湘报》的创办者是谁,上文引用皮氏“秉三所办湘报馆”之语即已有了解答。唐才常在《湘报》发刊词中更是说得清楚:“熊君秉三,喜民智之乍开,欲慈航之普渡,乃鸠同志,集巨资,设湘报馆。”[4](P42)唐才质撰唐才常年谱亦有“焦希龄发起《湘报》,亦公任总撰述”之谓。[13](P272)这些言论,都表明了熊希龄在《湘报》创建过程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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