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使团对清末上海社情的观察

作 者:

作者简介:
冯天瑜(1942-),男,湖北红安人,武汉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武汉大学 历史系,湖北 武汉 430072

原文出处: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内容提要:

本文以详实的史料为依据,从日本幕府使团的独特视角,对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上海难民如潮、鸦片泛滥、洋教传播等方面的真实情景作了详细考述。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1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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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078(2001)02-0001-07

      日本江户幕府末期“锁国体制”被打破后,即十分关注当时中国的状况。1862年幕府第一次派遣使团乘“千岁丸”访问上海,对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上海的社情、风俗、规章制度、市场商情及日中贸易、清军与太平军作战形势、西方列强入侵状况及中国政府与民间的反应作了具体考察,从外国观察者角度,提供了关于19世纪60年代中国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社会诸侧面的生动画卷。

      一、难民潮涌

      1862年(同治元年)上海的一大社会景观,便是滚滚而至的难民潮。日本使节团诸人穿行上海城垣内外,漫步黄浦江滨,耳目所及,详悉难民情状。

      1843年开埠前,上海县人口50万,其中县城及近郊人口约20万,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镇,不能与南京(1852年90万人口)、杭州(鸦片战争前夕60万人口)相比,较之苏州(鸦片战争前夕50万人口)也等而下之。开埠后,对外贸易和近代工业的迅速发展,吸引周边人口进入上海。1853年3月(咸丰三年二月),太平军攻克江宁(南京),旋改称天京,以为首都,又分兵镇江、扬州。清将向荣(1792-1856)率部驻扎江宁南郊明孝陵卫,是为“江南大营”,琦善(1790-1854)、陈金绶(?-1856)率部驻扎扬州城外,是为“江北大营”,形成与太平军对垒形势。自此,太平军与清军在长江下游展开拉锯战。长达十年的兵火,使素称富庶的江苏、浙江人口锐减、田园荒芜。冯桂芬称,苏州松江一带,“纵横千里之内,人烟寥落,邑里榛芜”(《显志堂稿》卷3)。据户部清册,1840-1850年(道光二十至三十年)江苏人口在4,200万至4,400万之间,居全国第一位或第二位,居第二位时也仅比第一位的四川少20万人;而光绪初年则锐减至2,000万,在全国排名降至第九位[1](P362-374)。太平战事及北方的捻军战事不仅导致人口锐减,还造成人口大流动——因上海作为开埠港市,西洋人在此建立“国中之国”——租界,保有相对安定,江、浙及赣、皖、鲁一带官绅商贾为避兵燹,竞相逃往上海,托荫于洋人控制的租界,而城乡民众也涌进上海租界内外以求生存。这样,自19世纪50年代开始,上海便面临来势汹涌的难民潮。

      1853年9月(咸丰三年八月),小刀会首领刘丽川(1820-1855)率众乘丁祭日渗入上海县城,杀死县令袁祖德(?-1853),拘捕苏松太道吴健彰(1815-1870),占领县城。英美两国驻上海领事利用小刀会内部矛盾,将吴健彰营救出来,助其在租界重建政权。小刀会抗击清军及法国干涉军,坚守上海县城直至1855年。此间,大批城内居民迁徙租界。1854年,租界内华人达二万多[2](P49)。自此增势不减。1860年3月(咸丰十年二月),太平军东征,上海郊县、苏南各县、浙东诸县,以至安徽、江西、山东难民辗转来沪,上海租界华人剧增,不同资料说法不一,有十余万说[3](P15),有三十万说[4](P61),这些新增人口主要是难民。久居上海的文士王韬记述,咸丰十年街面“肩摩踵接”,已经人满为患(《蘅华馆日记》,咸丰十年一月二日)。

      1861年12月29日,太平天国李秀成部攻克杭州,随即分兵五路进攻上海县、松江府。一波更为巨大的难民潮涌向上海。《北华捷报》1862年1月至2月,连续几期报道难民滔滔的情形。工部局华文处译述的“报告书”称,1862年租界人口达到50万[4](P61),法国驻上海代理领事爱棠的调查则显示,当时有百万左右难民进入上海(参见《上海法租界史》,第261页)。而《北华捷报》(1862年2月21日、1863年3月12日)编辑的统计数字更惊人:1862年上海市区人口骤增至300万,其中250万是难民。王韬称该年上海“人多如海”(《弢园尺牍》卷3)。乘“千岁丸”访沪的日本藩士称上海“人烟炽盛,士女杂沓”[5](P170)。旅居上海的名士冯桂芬则形容难民们“鸠形鹄面”,困窘万状(《显志堂稿》卷3)。上海道台吴煦同治元年不断收到下属的禀报,称上海近郊“庵庙各宅坟山屋,难民拥挤不堪”(《吴煦档案选编》第二辑,第286页。以下简称《选编》),“连日难民来者甚众”(《选编》第247页),“现定洋商出钱,由官派员在城内教场搭草棚数百间,安插附近难民”(《选编》第247-248页)。洋人为维持租界秩序,对难民严加控制,甚至以开枪相威胁。英国署理上海领事麦华陀(Medhurst,Jr·WalterHenry,1823-1885)发布公告称,租界内难民“设有滋扰情事,外国兵丁定即开枪攻击”(《选编》第209-210页)。

      饥饿、露宿、洋兵威压,加之“天行疾疫,何其盛且广”(《选编》第368页),使难民陷于绝境,1862年一年内死亡者不下百万。

      “千岁丸”造访上海正值该年盛夏,藩士们从诸多侧面看到了一幅幅难民图。

      名仓予何人一天“出薛家浜,过江边,见有逃难携妻子住于船中者,其舟不知有几千百艘”[5](P107)。又在一个阴雨天,名仓散步到黄浦江边——

      见黄江之水涯小舟栉比,大抵系避难之人。[5](P121)

      峰洁也发现,江面小舟浮住着大批难民[5](P31)。

      纳富介次郎对难民的生活状况有较详细记述:

      那时的上海凡为躲避贼乱的难民,均无固定的住处,有的站在路旁,有的把船作为栖身之地,雨淋露晒,困于饥渴,为计算每日的生计,拼命挣扎,真是可怜至极。

      据说难民大多来自苏州,约有十余万人。而官府无能救助他们,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于饥饿。[6](P25-26)

      纳富还在长江及黄浦江江面见到多具漂浮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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