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5X(2001)01-0029-07 最早把实证方法介绍到中国来的是严复,他的思想来自译介西方学者的著作,其独立的思想并不多见。在他译的书里面,除掉诠释性的按语之外,其它有价值的文字,总在十万字左右。严复的译著在中国起到了开启心智,重立人心的积极作用;他对实证方法的提倡,为实证哲学的引入铺平了道路。 一、从“夸多识”到“尊新知” 严复是中国第一个从学术特征的角度对中西之学加以比较的人。他认为,中学和西学的明显区别在于:“中国夸多识,而西人尊新知。”[1](P.3)中国的传统学术以“夸多识”为基本特征,遂以读书穷理为基本方法;西方近代学术以“尊新知”为基本特征,遂以经验实证为基本方法。由于各自采取的方法不同,学术风格也不同:西学务致实用,中学务虚玄思。由于各自采取的方法不同,实际效果也不同:西方越来越强盛,中国越来越衰弱。严复认为,中国要想改变积贫积弱的状况,必须改变思想方法,从“夸多识”转向“尊新知”。 严复认为,西学“其学绝驯实,不可顿悟,必层累阶级,而后有以通其微。”[1](P.780)这是一个“致实求理”的过程。“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验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后定之为不易。其所验也贵多,故博大;其收效也恒,故悠久;其穷极也,必道通为一,左右逢原,故高明。方其治之也,成见必不可居,饰词必不可用,不敢丝毫主张,不得稍行武断,必勤必耐,必公必虚,而后有以造其至精之域,践其至实之途。”[1](P.45)严复总结道:“且其为事也,又一一皆本之学术;其为学术也,又一一求之实事实理,层累阶级,以造于至大至精之域,盖寡一事焉可坐而论而不可起行者也。”在严复看来,西方学术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体系,西方之学“持一理论一事也,也根柢物理,徵引人事,揣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而后已。”虽然中国人也作学问,可是远没有西方学者那么认真,常常是语焉不详。严复拿中国的《大学》与斯宾塞的《群学肆言》加以比较,他发现,《群学肆言》涉及的内容同《大学》“所谓诚正修齐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可是《大学》表达方式却是“引而未发,语而不详”,而斯宾塞的《群学肆言》则“精深微妙,繁富奥衍”。严复引用赫胥黎的话说:“读书得智,是第二手事,唯能以宇宙为我简编,民物为我文字者,斯真学。”[1](P.29)严复很欣赏西方人这种作学问的方法,因为这种方法把观物察变的能力看成获得“真学”的关键所在,有如钓鱼所用的鱼杆、捕兔所用的夹子。相比之下,中国传统的作学问的办法,过于看重书本,把“第二手事”当成了“第一手事”,缺少向自然和社会“求真学”的精神。“中土之学,必求古训。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1](P.29)这种作学问的方法已不适用于当今中国社会的需要,必须改弦更张。“不独破坏人才之八股宜除,与[举]凡宋学、汉学、词章小道,皆宜且束高阁也。”严复有一位朋友痛切地指出:“华风之敝,八字尽之:始于作伪,终于无耻。”严复颇有同感。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蹈虚而作、不顾事实的旧学风的厌弃,宁肯背负发狂之名,也不愿重蹈“作伪无耻”的故辙。他在中西学术的对比中,痛陈中国变革学风必要性,主张引入西方人治学的实证方法。他羡慕西方那种“求真学”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实质就是向自然、向社会学习,而不仅仅是向书本学习。所谓“真学”也就是“新知”,即不断地向人类知识的宝库中添加新的珍宝。以“真学”的标准来衡量,旧学显然不合理,因为按照旧学的方法作学问,得到的是“多识”,而不是“新知”,充其量不过是重复前人的见识,不可能增加人类知识的总量。在严复看来,这大概就是中国越来越落后、西方越来越发展的原因之所在。中国要想赶上西方,就再也不能沿袭“夸多识”的老路了,必须转入“尊新知”的轨道。 严复指出,由于中国旧学作学问的方法不对头,不可避免地造成种种弊端。“然或得一言以蔽之,曰:无用。非真无用也,凡此皆富强而后物阜民康,以为怡情遣日之用,而非今日救弱救贫之切用也。”“吾又得一言以蔽之,曰:无实。非果无实也,救死不赡宏愿长赊。所托愈高,去实滋远。徒多伪道,何裨民生也哉!”“由后而言,其高于西学而无实;由其前而言,其事繁于西学而无用,均之无救危亡而已矣。”[1](P.44)他把改革学风提到救亡图存的高度:中国不能再沉湎于“无用”“无实”的旧风气之中了,必须开启“有用”“有实”的新学风,才能走出困境,迎头赶上。 严复指出,中国旧学作学问的方法不可取,选拔人才的科举制度更不可取。饱尝科举之苦的严复痛陈科举制度的种种弊端,他说:“夫科举之事,为国求才也,劝人为学也。求才为学二者,皆必以有用为宗,而有用之效,征之富强;富强之基,本诸格致。不本格致,将无所往而不荒虚,所谓‘蒸砂千载,成饭无期’者矣。”[1](P.43)在严复看来,科举有三大害处:滋游手,坏心术,锢智慧。科举制度造就了一大批闭塞视听的无用之辈,不仅达不到培养人才的目的,而且成了扼杀人才、毁灭人才的陷阱。 在严复看来,中国旧学的治学方法的最大的毛病就是务虚而不务实,没有像西学那样贯彻实证原则。他批评传统的治学方法“师心自用”、“向壁虚造”,不讲究可操作性。用这种方法作出来的学问,往往于事无补;用这种方法作这样学问的人,好像骊山博士说瓜一样,“不问瓜之有无,议论先行蜂起”。这种人不仅可笑,而且可恨,即便像骊山博士那样被秦始皇杀掉,也不为过分。反观西学,决不如中国旧学这般务虚。西方人治学,重在实证。“凡学之事不仅求知未知,求能不能已也。学测算者,不终身以窥天行也;学化学者,不随在而验物质也;讲植物者,不必耕桑;讲动物者,不必牧畜。其绝大妙用,在于有以炼智虑而操心思,使习于沈者不至为浮,习于诚者不能为妄。是故一理来前,当机立剖,昭昭白黑,莫使听荧。”[1](P.45)由于中西学者采取的治学方法不同,作出来的学问也不同。比如面对竹子,西方的植物学家可以讲出一番科学的道理,而中国的王阳明格了七天竹子却格出一场病,仅得出“以道眼观一切物”的感慨。相比之下,中西治学方法的优劣,不言自明。 关于西学的治学方法,严复概括为三条。他说:“大抵学以穷理,常分三际,一曰考订,聚列同类事物而各著其实。二曰贯通,类异观同,道通为一。考订或谓之观察,或谓之演验”。“近世格致家乃救之以第三层,谓之试验。试验愈周,理愈靠实矣,此其大要也。”[1](P.93)观察、推理、试验是西方人“求真学”的主要手段,严复主要阐发了第一条和第二条,没有更多地论及第三条。他把观察的方法叫做“内导”,由事及理,由个别到一般,从事事物物中归纳出其规律;他把推论的方法叫做“外导”,即由理及事,由一般到个别,由已知的规律推演出未知的新规律。这样,严复就把西方实证的方法分解为两条原则,一条是经验的原则,另一条是逻辑的原则。严复对这两条原则大力加以倡导,并且作了比较深刻的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