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西学观念最初是随明末耶稣会士传入的西方科技而俱来的。艾儒略撰有《西学凡》一卷,“所述皆其国建学育才之法”,(注:《四库全书总目》,卷125,杂家类存目二,《西学凡》条。)分六科:文科、理科、医科、法科、教科、道科。显然,艾儒略的所谓“西学”,是包括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在内的西方学问,而为中学的对待之词。但其时耶稣会士仅传入天文、算学、水利等,并未介绍社会科学。时人因之通常称之为“西法”或“西术”。 明末以徐光启为首的一些科学家对西法极表欢迎,表现了吸收科学新知的强烈愿望和远见卓识。徐已初步理解到西法中蕴含着的西方自然科学体系的博大精深。他说,西方“更有一种格物穷理之学,凡世间世外,万事万物之理,叩之无不河悬响答,丝分理解”。“格物穷理之中,又复旁出一种象数之学。象数之学,大者为历法,为律吕;至其他有形而质之物,有度有数之事,无不赖以为用”。(注:《徐光启集》,第66-67页,中华书局,1963年。)“格物穷理之学”,是一内涵丰富的统一体,象数之学仅为其中一个分枝,但算术又为整个西方学问的基础。“此事不能了彻,诸事未可易论”。(注:《徐光启集》,第81页。)徐的可贵不仅在于他能“因小识大”,理解西方自然科学的统一性,而且还在于他并无虚骄,以科学家的良知,承认西法优于中法,从而为时人提出了对待西方进步文化应有的态度:“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会通之前,必须翻译”。(注:阮元:《畴人传·徐光启》,上海玑衡堂石印,光绪22年。)这就是拿来主义,着眼于超胜,立足于吸收。徐身体力行,他与利玛窦合译了《几何原本》等书,并在大量观测实验的基础上完成了科学巨著《农政全书》。徐的科学理论与实践已显示出向近代实验科学迈进的强烈意向。 但很可惜,此后朝代更迭,人事皆非。徐等人所刚刚显露的正确思路被打断了,被否定了。中国士大夫西学观念的演进,不能不倒退回去,从此峰回路转,开始其曲折的历程。 一“西学源出中国说”与清初西学观念的倒退 清初,耶稣会士继续受到了清廷的礼遇。西方天文算法虽曾遭到杨光先等人的激烈反对,“然分曹测验,具有实征”,“故攻新法者至国初而渐解焉”。(注:《四库全书总目》,卷106.天文算法类一。)论理说,西法既有实证,即当加以进一步的研究和引进;但事实上正相反,封建士大夫却从中得出了扭曲的观感与蒙昧的结论。这就是鸦片战争前盛的所谓“西学源出中国”说。它反映了士大夫西学观念的倒退。 “西学源出中国”说,固然可追溯到魏晋时的“老子化胡”说,但是,就清代而言,其时大数学家梅文鼎是主要的始作俑者。他在《天元一即借根解》中说: 后供奉内廷,蒙圣祖仁皇帝授以借根方法,且谕曰:“西洋人名此书为阿热尔热八达,译音‘东来法’”。敬受而读之。其法神妙,诚算学之指南,而窃疑天元一之术颇与相似。复取《授时历草》观之,乃涣如冰释,殆名异而实同,非徒曰似之而已也。夫元时学者著书,台官治历,莫非此物。不知何故,遂失其传,犹幸远人慕化,复得故物。“东来”之名,彼尚不能忘所得。(注:梅文鼎:《赤水遗珍》,《梅氏丛书辑要》,1874年刻本。) 《四库全书总目》推波助浪,进一步肯定了梅说: 迨我国家,……欧罗巴人始以借根方法进呈。圣祖仁皇帝授蒙养斋诸臣习之。梅彀成乃悟即古立天元一法,于《赤水遗珍》中详解之,且载西名阿尔热巴拉即华言东来法,知即治之遗书,流入西域,又转而还入中原也。(注:《四库全书总目》,卷107,天文算法类二,《测圆海镜》条。) 不难看出,“西学源出中国”说,其最初发难的依据只在借根法“西名阿尔热巴拉即华言东来法”一语。阿尔热巴拉为法文algebre之译音,今译数学,并无“东来法”之意,显为误译。1859年,伟烈亚力在《代数学序》中还特别声明:“代数术略与中土天元之理同,而法则异,其原始即借根法,西国名阿尔热巴拉系天方语,言补足相消也。昔人译作东来法者非也(注:《代数学序》,1859年刻本。)”。“东来法”本是误译,由此附会而成的“西学源出中国”说,更纯属虚假认知。 但此说在流传过程中被系统化了。梅氏初始只谓西方借根法源出元代李治的天元一法;时人意犹未足,进一步扩大范围,干脆将一切西法皆说成源出中国。阮元把《曾子十篇》等书说成是西法的先导: 元尝博观史志,综览天文算术家言,而知新法亦集合古今之长而为之,非彼中人所能独创也。如地为圆体,即曾子十篇已言之,太阳高卑,与考灵曜地有四游之说合;蒙气有差,即姜岌地有游气之论;诸曜异天,即肴萌不附天体之说。凡此之等,安知非出于中国,如借根方之本为东来法乎?(注:《畴人传·汤若望》。) 邹伯奇有《论西法皆古所有》一文,则认为西人“尽其伎俩,犹不出墨子范围”,将墨子视为西法始祖。他说墨经里已包含了西洋的数学、重学、视学等等,即是西方的旁行文字和所奉的上帝,也无非“祖其遗法”,“故谓西学源出墨子可也”。(注:《学计一得》卷下,见《邹微君遗书》。)同时,西学源出中国的时间也由元代推到了虚无飘渺的远古时代。其具体西播过程,被杜撰成一篇玄妙的历史故事。《明史·历法》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