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以来围绕现代水墨画的讨论主要集中在现代水墨能否进入中国当代艺术的主流以及它在世界艺术中的文化身份的问题,比起80年代中国画在西方文化艺术思潮冲击下的危机与生存问题,现在更为紧迫的是水墨画面向新世纪的发展问题。而这一问题的产生与深化,是在中国社会在80年代以后加速发展的“城市化”背景中呈现的,与此相联系的,即是水墨画中的现代主义倾向,其中的核心观念是“现代性”,即我们如何认识和理解现代水墨画发展中的“现代性”,作为视觉艺术的水墨画中的“现代性”与作为社会文化研究中的“现代性”有何关联与区别。 整个20世纪中国画的发展史就是一个对“现代性”的不断认识过程,即水墨如何追随时代,它何以才能不断追随时代的问题深化史。还在20世纪初,林风眠就注意到中国画在现代社会的地位失落,作为一位艺术家,他将这一现象与中国画的形式问题自然地联系起来。在《东西艺术之前途》一文中,他指出:“西方艺术,形式上构成倾向于客观一方面,常常因为形式之过于发达,而缺少情绪之表现……东方艺术,形式上之构成,倾向于主观的一面,常常因为形式过于不发达,反而不能表达情绪上之所需求,把艺术陷于无聊时消遣的戏笔,因此竟使艺术在社会上失去相当的地位(如中国现代)。”(注:转引自《江苏画刊》1993年第3期第40页。)林风眠先生在这里点出传统水墨画衰落的要点在于“把艺术陷于无聊时消遣的戏笔”,即脱离于时代生活的个人笔墨游戏,但他也敏锐地指出,艺术家要表达出与时代气息相呼应的情绪,必须从形式入手。这正是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革命的切入点,从印象派开始,现代主义艺术诸流派正是通过艺术形式的革命,进而达到对现代社会敏感而又深入的表现。如此我们也可以将20世纪中国水墨画的变革史,理解为艺术语言的形式变革史,其中最为重要也是最有争议的,即是西方式学院艺术教育体系的引入,以及它与中国传统水墨教育和创作的激烈冲突。在20世纪初期,林风眠还没有明确提出材料与媒介的概念,但他本人的实验,确实是不再拘泥于中国传统水墨画的材料而取中西融合的道路,在艺术形式上(如构图、用笔、色彩等方面)都采用了与传统中国画不同的方式。可以说林风眠的艺术思想和实践对20世纪后期中国现代水墨艺术的发展具有先驱性的深远意义。 如果我们希望中国水墨能够在新世纪具有跨越地域而进行跨文化交流的可能性,就不能只停留在纯形式的层面,而需要将中国水墨画系统内部的问题研究转换为更为开放的从水墨角度对现代艺术与当代生活特别是与现代城市发展的关系研究,从而探讨当代艺术何以通过形式的革新而达至现代精神的探索与表达。以往有关的艺术史研究,往往将艺术史看作是艺术语言和自律性的发展史,晚近以来的西方艺术史界,对艺术史的研究似乎有重新回到社会学、经济学、文化学方法的趋向,有关现代主义的产生与现代艺术的形式变革,都已被置于现代城市、现代工业与科技的历史场景中加以观察。 有关现代城市与现代艺术及其形式的文化研究,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有过清晰的描述。他看到了19世纪中叶开始的那种地理和社会的流动以及相应产生的新美学,乡村的封闭让位于旅游、让位于新式交通工具(汽车与火车)所带来的速度感与刺激(比较一下中国的高速公路里程已经位居世界第3,私人汽车激增,火车不断提速),让位于城市广场、海滨的快乐,我们在印象派、后期印象派的作品中可以看到马戏、赛马、酒吧、郊游等中产阶级的城市生活方式以及海滨浴场、火车站、大剧院等有别于传统乡村的城市公共活动空间。这种城市生活的突出特征是强调其视觉性,这是因为“其一,现代世界是一个城市世界。大城市生活和限定刺激与社交能力的方式,为人们看见和想看见(不是读到和听到)事物提供了大量优越的机会。其二,就是当代倾向的性质,它包括渴望行动(与观照相反)、追求新奇、贪图轰动。而最能满足这些迫切欲望的莫过于艺术中的视觉成份的了。”(注: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1989年5月第1版第154页。)城市不仅是一个景观、一个经济空间、一种人口密度,也是一个生活中心、劳动中心、政治文化中心、信息中心,它更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主要属性为多样化和兴奋的独特生活方式的象征”,建筑、桥梁、街道、高速公路,这些钢筋混凝土的物质结构,启示了现代人的空间意识和理解,以空间研究为主要目的的结构主义和立体主义,成为20世纪现代艺术的基本形式流派。“现代主义是对于19世纪两种社会变化的反应:感觉层次上社会环境的变化和自我意识的变化。在日常的感官印象世界里,由于通讯革命和运输革命带来了运动、速度、光和声音的新变化,这些变化又导致人们在空间感和时间感方面的错乱。”(注: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1989年5月第1版第94页。)随着城市数目的增加和密度的增大,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影响增强了。正是这种对于运动、空间和变化的反应,促成了艺术的新结构和传统形式的错位。纵观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史,诸多的艺术流派都与城市的生活状态密切相关,印象主义的色彩、立体主义的结构、未来主义的运动与速度、表现主义的激情与反理性、极少主义的物质与触觉、波普主义的商业性与复制性等,城市所给予现代艺术的不仅是结构和形式,更是新的空间观、价值观和未来观。如果说,封建社会中的古典文化与艺术是通过它的理性和意志追求道德伦理的和谐一体,从而在对自然的观照与个人内心的沉思反省中体现出一种个体与自然、社会的统一;那么,在现代主义时期,艺术则反映了人类试图在瞬息多变的城市生活中力求捕捉万物变化之流和个体变幻迷离的感觉经验的努力。从观照沉思到行动参与,在这种从静到动的美学观的历史转型中,现代艺术形式获得了不断革命的动力和信心,艺术历史的连续性在20世纪为断裂性、阶段性的风格变化和范式转换所替代。丹尼尔·贝尔发现今天的社会结构(技术-经济体系)同文化之间有着明显的断裂。前者受制于一种由效益、功能理性和生产组织(它强调秩序,把人当作物件)之类术语表达的经济原则。后者则趋于靡费和混杂,深受反理性和反智性情绪影响,这种主宰性情绪将自我视为文化评价的试金石,并把自我感受当作是衡量经验的美学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