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连理

——探听艺术与科学相呼应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冠中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

原文出处:
《装饰》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01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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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学揭示宇宙物质之一切奥秘,艺术揭示情感的深层奥秘。揭秘工作,其艰苦、欢乐当相似。

      我中学时代在浙江大学高工学电机科,后改行学艺,觉得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弯,从此分道扬镳,与科学永不相干了。近几年听李政道教授多次谈论科学与艺术的相互影响,促使我反思在艺术实践中的甘苦,感情的甘苦,而这些甘苦正是剖析艺术中科学性的原始资料。有关这方面的探索和感受,我曾发表过一些短文,引起不少争议,在此我将其归纳为三个方面的问题,就教于科学家和艺术家。

      一、错觉

      法国浪漫派大师热里柯(GRICAULT1791-1824)的“赛马”早已成为世界名画,人们赞扬那奔腾的马的英姿。然而照相发达后,摄影师拍摄了奔跑的马的连续镜头,发现热里柯奔跑的马的姿势不符合真实。画家笔底的马的两条前腿合力冲向前方或一同缩回,而拍摄出来的真实情况却是一伸一缩的。画家错了,但其作品予人的感受之魅力并不因此而消失。当看到桂林山水重重叠叠,其倒影连绵不绝,我淹没在山与影联袂挥写的线之波浪中了。拿出相机连续拍摄数十张,冲洗出来,张张一目了然,却都只记录了有限的山石与倒影,或近大远小的乏味图像,比之我的感受中的迷人胜影,可说面目全非了。我所见的前山后山、近山远山、山高山低,彼此间俯昂招呼,秋波往返,早就超越了透视学的规律。往往,小小远山,其体形神态分外活跃,她毫不谦逊地奔向眼前来,而近处傻乎乎的山石不得不让步。这“活跃”,这“让步”,显然是作者眼里、作者情怀中的活跃与让步,于是不同作者的所见及其不同的情怀营造了不同的画面。绘画与摄影分道扬镳了。其后,摄影也进入了艺术领域,作者竭力将主观意识输入机器,命令机器,虐待机器,机器成了作者的奴才。也可以说,摄影师想引诱机器出错觉。

      画家写生时的激情往往由错觉引发,同时,也由于敏感与激情才引发错觉。并非人人都放任错觉,有人所见,一是一,十是十,同照相机镜头反映的真实感很接近,而与艺术的升华无缘。从艺六十余年,写生六十余年,我深深感到“错觉”是绘画之母,“错觉”唤醒了作者的情窦,透露了作者品位的倾向及其素质。儿童画的动人之处正是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天真的直觉感知。直觉包含了错觉。所谓视而不见,因一味着眼于自己偏爱的形象,陶醉了,便不及其余。“情人眼里出西施”“六宫粉黛无颜色”,别人看来是带偏见,但艺术中的偏见与偏爱,却是创作的酒曲。陈老莲的人物倔傲、周昉的侍女丰满、杰克梅蒂骨瘦如柴的结构、莫迪里阿尼倾斜脖子的惑人韵致——统统都是作者的自我感受,源于直觉中的错觉。

      据说现在学画的年轻人大都不爱写生了,方便的照相机替代了写生的艰苦。我欣羡时代的前进,也用相机辅助过写生,但在拍回的一大堆照片素材中,往往选不出有用的资料,甚至全部作废,反不如寥寥数笔的速写对创作有助。因高质量的速写之诞生是通过了错觉、综合、扬弃等等创作历程,其实已是作品的胚胎了。我期望绘画工作者仍用大量功夫写生,只有身处大自然中,才能发生千变万化的错觉,画对已定型的照片,感受已很少回旋余地。错觉,是被感情驱使而呈现之真形,是艺术之神灵。但别忘了打假,由于缺乏基本功,根本掌握不准形象,自诩变形,错觉被利用作伪劣假冒的幌子。

      “对称”被公认为是美的一种因素,我国传统艺术处理中更大量运用对称手法。但对称中却隐藏着错觉,即对称而并非绝对对称才能体现美。弘仁(1610-1664)一幅名作山水基本运用了几何对称手法,李政道教授将这幅作品劈为左右各半,将右半边的正、反面合拼成一幅镜象组合,这回绝对地对称了,但证实这样便失去了艺术魅力。李政道教授大概是揭开了科学中对称含不对称的秘密而联系到艺术中的共性原理。

      错觉的科学性,应是艺术中感情的科学因素。

      二、艺与技

      石涛(1642-约1718)十分重视自己的感觉,竭力主张每次依据不同的感受创造相适应的绘画技法,这就是他所谓“一画之法”的基本观点。别人批评他的画没有古人笔墨,他拒绝将古人的须眉长到自己的脸面上,凡主张创新的人们都引用他的名言:笔墨当随时代。他珍视艺术的整体效果,画面的局部绝对服从全局的需求,他大胆用拖泥带水皴、邋遢透明点,有意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万点恶墨图”。艺术规律没有国界,不分古今,只是人们认识规律有早晚,有过程,有深浅。威尼斯画家弗洛内兹(VERONESE 1528-1588)以色彩绚丽闻名,有一次面对着雨后泥泞的人行道,他说:我可以用这泥浆色调表现一个金发少女。他阐明了一个真理:绘画中色彩之美诞生于色与色的相互关系中。某一块色彩孤立看也许是脏的,但它被组建在一幅杰作中时,则任何艳丽的色彩都无法替代其功能。同样,点、线、面、笔墨、笔触等等技法优劣的标准,都不能脱离具体作品来作孤立的品评。缘此,多年前我写过一篇短文“笔墨等于零”,强调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

      笔墨、宣纸或绢、国画颜料,其材质具独特的优点,同时有极大的局限,难于铺覆巨大面积。我自己长期探索用点、线、面、黑、白、灰及红、黄、绿有限数种元素来构成千变万化的画面,展拓画幅,在点、线的疏密组合中体现空间效应。我有不少作品题名“春如线”“点、线迎春”,都缘于想凭这些有限元素的错综组合来抒写无限情怀。不意,物理学中复杂性对简单性正是一个新课题,自然中许多极复杂的现象却由最简单的因素构成。就因那次复杂性对简单性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李政道教授选了我这方面的一幅作品用作招贴画,令我听到科学与艺术之间的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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