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六月,鲁迅在为《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专辑》作的序中写道:“近五年来骤然兴起的木刻,虽然不能说和古文化无关,但决不是葬中枯骨,换了新装,……它所表现的是艺术学徒的热诚,因此也常常是现代社会的魂魄。实绩具在,说它‘雅’,固然是不可的,但指为‘俗’,却又断乎不能。这之前,有木刻了,却未曾有过这境界。”鲁迅在此所说的“这境界”,正是鲁迅所提倡的为大众的艺术,是“血脉相通”的新兴美术与民间美术的融合,是民间美术与传统美术及外国现术美术“雅”与“俗”的共存。民间美术作为“俗”文化的代表,与普通民众的生活息息相关,它所独具的原始性、通俗性及朴素、幽默、鲜活的艺术性使它与正统文化互相交合,在中国绘画史上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因此鲁迅说:“一面固足见古文化之裨助着后者,也束缚着后者,但一面也可见入‘俗’之不易了。”民间美术对鲁迅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同时鲁迅对民间美术又有着极深的认识与研究,这一认识与研究使鲁迅将民间美术与现代美术完美地加以结合,促进了中国新兴木刻的发展,为中国新兴美术运动作出了贡献。 1 鲁迅自幼喜爱民间艺术,对民间美术有着浓厚的兴趣,他曾临摹过《花镜》《荡寇志》《西游记》等,而最初得到的《山海经》,则是他一生都不能忘记的“最为心爱的宝书”,然这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象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注:《朝花夕拾·阿长与山海经》。)此后又有了《尔雅音图》《毛诗品物图考》《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等画册。周作人回忆说:“鲁迅从小喜欢‘花书’,于有图的《山海经》《尔雅》之外,还买些《古今名人画谱》之类的石印本……民国以后他搞石刻,连带的收集一点金石小品,如古钱、土偶、墓砖、石刻小佛像等,”并喜欢画“绣像”,“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注:周遐寿《鲁迅的故家》。)所有这些诱发了鲁迅对中国民间文化的兴趣,开启了鲁迅认识中国传统文化之门。 在鲁迅童年生活中收集最多,也最感兴趣是“花纸”——民间年画,其中有《老鼠成亲》《八戒招赘》等家喻户晓的民间年画,在他的作品中多次提到“老鼠嫁女”,在鲁迅笔下小小的老鼠不再是“人人喊打”的害虫,而是具有灵性的可爱的生灵:“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老鼠嫁女》是流行于民间最为广泛的旧式木版年画,深受老百姓的喜爱,有关老鼠嫁女的故事也有着不同的传说,在吴越民俗中有着除夕岁朝为鼠送嫁的习俗,即夜早卧,不上灯,诳小儿“听老鼠成亲”(注:马昌仪《鼠咬天开》,社科文献出版社,1998。)。鲁迅就曾饶有兴味地描述了家乡民俗对他的诱惑:“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正在办着喜事。直到我熬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也许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贴,来收罗贺礼,虽是真的‘观礼’,也绝对不欢迎的罢,我想,这是它们向来的习惯,无法抗议的”(注:《朝花夕拾〈狗·猫·鼠〉》。)。周作人也曾有一首《老鼠成亲》诗,同样充满了童趣,诗是这样的:“老鼠今朝也做亲,灯笼火把闹盈门。新娘照例红衣袴,翘起胡须十许根”。周氏兄弟对《老鼠嫁女》这类民间年画都怀有极大的兴致,他们对此的论述代表了当时民俗学、人类文化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因此不妨将他们的论点加以比较,以更深刻地感触民间文化对一代文人、学者的影响力。 鲁迅和周作人都喜爱《老鼠嫁女》这样的民间年画,不仅因为它是民间去旧迎新时的装饰物,同时也由于它包含着民间文化最深层的意义,是原始信仰、原始宗教的直接体现。鲁迅认为《老鼠嫁女》这样的民间年画,“对于当时风俗习尚的研究,也很有益处”(注:许广平《关于汉唐石刻画像》,《鲁迅研究资料》(1)。)。周作人在《记嫁鼠词》中也曾写到“鼠嫁女也是有趣的民间俗信,小时候曾见有花纸画此情景,很受小儿女的欢迎”。风俗习尚表现着人与自然的关系,或说是“农事”与“人事”的关系。周作人认为对于农业社会的中国来说,“农事”决定着“人事”,“中国旧日对于节气时令是很看重的,农家的耕作差不多以节气作标准”(注:《知堂序跋〈中国新年风俗志〉序》,岳麓书社,1987。)。民间年画大多反映着“农事”对“人事”的制约性,《老鼠嫁女》同样反映出这样的主题。中国是农业的社会,世世代代以土地为生的农民“靠天吃饭”,因此岁时节令成为农民生存的首要条件。在四季更迭的变换中不同的节气带来不同的“农事”,顺从节气也就顺从了天,这里的“天”包括自然现象,也包括自然万物,人不仅要顺应“天”,与“天”保持和谐的关系,同时也要与自然界中的动物群体相互协调,《老鼠嫁女》正是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的表现。在十二生肖中与人类有着最为密切关系的恐怕就是鼠了,尤其是在农业社会中,鼠与人不仅形成了一种人与动物的关系,同时也形成了“农事”与“人事”的关系。人将鼠尊为神,如同对其他神物一样乞求神的保护,于是有了鼠文化的信仰,有了对于子母鼠神的崇拜。民间流传着“鼠咬天开,天开于子”的故事,小小的老鼠在天地相交之处,阴阳交接的子时将人类带出混沌,开创了人类的世纪,也便有了十二生肖鼠为先的原始信仰。 人将鼠尊为神,同时又驱鼠、禳鼠,鼠即是为人类创世的英雄,同时又给人类带来灾难。鼠是农业民族的大敌,在农业社会中,鼠对人类具有更大的威胁,《诗经》中已有了这样的记载:“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硕鼠,硕鼠,无食我苗!……”表现了农民对于鼠害的愤怒。鼠的咬与偷为人类带来了光明,也为人类带来了灾害,为了避免灾害,于是民间有了“正月十五鼠嫁女”的故事,在鼠繁殖的高峰期时“嫁女”,有着禳鼠、驱鼠,避免鼠害,祈求平安的实用性,《老鼠嫁女》嫁了猫的故事表达了农民灭鼠镇鼠克鼠禳灾的强烈愿望。这种原始信仰中的实用性恰如鲁迅所说:“画在西班牙的亚勒泰米拉(Altamira)洞里的野牛,是有名的原始人的遗迹,许多艺术史家说,这正是‘为艺术的艺术’,原始人画着玩玩的。但这解释未免过于‘摩登’,因为原始人没有十九世纪的文艺家那么有闲,他的画一只牛,是有缘故的,为的是关于野牛,或者是猎取野牛,禁咒野牛的事”(注:《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老鼠嫁女》所反映出的风俗习尚在于以敬鼠媚鼠为手段,以禳鼠驱鼠为目的,表达出强烈的以“人事”制约“农事”的愿望。协调人与鼠的关系也就是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对鼠文化的信仰崇拜中,既体现着人与自然、万物的相互依存的和谐关系,又有着人类驱邪避灾的原始愿望。“农事”制约着“人事”,而“人事”的变化又能改变“农事”,这便形成了人与自然万物相互协调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