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哲学与诗歌相互转化的双向运动 魏晋玄言诗的产生,是哲学与诗歌相互激荡的结晶。这种现象形成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究其根本,乃是由于玄学和玄学活动本身的某些特点所决定的。 (一)魏晋玄学思辨的内容高度贴近诗歌表现的对象 众所周知,中国哲学是一种高度关注人本身的人生哲学。因此,中国哲学家思考的问题往往也是诗人所关注的焦点。在以追求个体人格自由为出发点的庄子哲学中,这种重叠已经有明显的体现;而在以庄子哲学为核心的魏晋玄学时代,这种重叠更臻于极致。从竹林七贤到金谷园诗会诸友,再到兰亭会众贤,魏晋名士莫不是集哲学家与诗人双重身份于一身。说魏晋浪漫主义的玄学是“一种诗化的本体论”(注:刘小枫:《诗化哲学》,76页,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是极为中肯的卓识。在这种背景下,面对共同的人生问题,魏晋士人是用抽象的哲思还是用形象的诗文去阐发,实质上变成了选择表达形式的问题。因此,玄学与诗的相互转化就显得很自然了。比如,由于时代政治的原因,理想人格一直是贯穿魏晋玄学思潮的中心问题,其他如圣人有情无情论、逍遥论、“将无同”论,等等,都是围绕着这个中心而展开的著名命题。同样,这些命题也不断再现于诗人的笔下。嵇康所向往的那种“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生活,“绝智弃学,游心于玄默”的人物,正是作者对“逍遥”现实意义的心解。又阮籍《咏怀诗》其四十六咏道: 鸴鸠飞桑榆,海鸟运天池。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招摇安可翔,不若栖树枝。下集蓬艾间,上游园圃篱。但尔亦自足,用子为追随。 诗中“自足”于蓬艾间、园圃篱的鸴鸠,与向、郭《庄子注》所倡导的“任性自足”的逍遥论同一腔调。这种逍遥论在阮诗以前未见正式出现,或许,向、郭之逍遥论肇源于阮诗? 同样,玄学中的“才性论”、“养生论”,也是诗人时常吟咏的题材。显而易见,理论上的“才性论”与带有玄意的赠答诗,是通过清谈中人物品藻这一中介而相互联系起来的。导源于汉末清议和清论的清谈,是玄学思潮兴起的先声。因此,其中的人物品藻早在建安时期就已影响到诗歌创作了,刘桢《赠从弟》其二(“亭亭山上松”)已着先鞭。正始以降,赠答诗中的这类人物品藻俯拾皆是,嵇康《答二郭诗三首》其一、程晓《赠傅休奕诗》、欧阳建《答石崇赠诗》,等等,都是具有玄味的人物品藻。道家向来注重养生之道。从现存材料看,玄学论养生盖始于竹林名士。阮籍游苏门山时,就曾向真人叙说“栖神道气之术”(《栖逸》篇)。至于嵇康与向秀关于养生的往返辩难,更成如王导之流谈士乐此不疲的话题。在这样的一些论调影响下,游仙诗和隐逸诗的出现和带有玄味,就不足为怪了。嵇康《游仙诗》则与其养生论同一机杼:“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嵎,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交家梧桐。”阮籍《咏怀诗》其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八等,虽咏游仙,但也与《清思赋》、《大人先生传》一样,是“皆以道言”的(参见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 降及东晋,当诗已经普遍成为一种体玄认道的工具和对象时,诗的玄学化也就超过了玄学的诗化。《世说新语·文学》对此屡有记载: 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 简文称许掾云:“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 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巳,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在这样的赏会中,诗的意义和价值显然已经超越了文学的阈限,从而进入了形超神越的玄境。过去论者讨论两者关系时,多注意到了玄学向文学的转化,却相对忽视了文学向玄学的浸透,(注:袁峰的《魏晋六朝文学与玄学思想》(三秦出版社,1995),已经注意到“建安文学对魏晋玄学的影响”,惜其论仅限于建安时期的文体、文论。)因此往往采用“玄学——士人心态——文学”这样的模式。这是有偏颇的。 (二)玄学理论提供了玄学与诗相互转化的理论依据 对这一问题,海内学者的论述主要集中在“言意之辨”上。汤用彤先生宏论先发,指出“得意忘言”是具有广泛影响的魏晋时代新方法,故魏晋六朝之音乐、绘画、文字等,都是玄学家“尽意”、“得意”的表达媒介。(注:《魏晋玄学和文学理论》,载《理学·玄学·佛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王葆玹先生则认为:玄学在“正始期间至少出现了五个认识论的派别”,其中“‘微言尽意’说与清谈及玄言诗的关系密切,‘微言妙象尽意’说曾是山水诗的理论基础,‘妙象尽意’说对书法、绘画、音乐等等广有影响”(注:王葆玹:《正始玄学》,317页,齐鲁书社,1987。)。此说颇为精确地揭示了玄学与各种艺术之间的微妙关系。 值得进一步指出的是,魏晋名士不仅把精妙的清谈视为“微言”,而且也常常将带有玄味的诗也当作“微言”玩味。《三国志·王粲传》裴注引《文章叙录》说:应贞“少以才闻,能谈论。正始中,夏侯玄盛有名势,贞尝在玄坐作五言诗,玄嘉玩之”。“能谈论”、“在玄坐”暗示,夏侯氏所玩味的,不在于诗情,而在于理趣,就如阮孚、简文帝和谢尚之醉心诗中玄味。竹林名士嵇康是以琴和诗为“尽意”手段的。他说:“弹琴咏诗,聊以忘忧”(《赠兄秀才入军》其十六)、“琴诗可乐,远游可珍”(同上十七)、“操缦清商,游心大象”(《四言诗十四》其三)……在这里,琴和诗成了嵇康借以忘忧、守道、逍遥和游心大象(道)的最佳工具。东晋高僧康僧渊的一段话较为明白地揭示了诗与“言意之辨”的关系: